听说中岛敦最近又从河里捞起了一个人。
最近。
又。
不说这之前被救的那人是否存了戏弄旁人的心思,但这回敦这小子的行为确实是能被冠以“挽救”这听着就想让人咂舌的词。
反应过来仔细想想,倒像是他会干的事。
那是在二月的横滨,晚梅探春之时。
中岛敦分配到了跟社内的同事——江户川乱步侦察某起失踪案的任务。
在他们二人刚刚结束工作,悠闲走在回大本营的路上的时候,他们经过了一处视野开阔的河道边。突然间,身侧的乱步先生疑惑地皱了皱眉,难得睁开了眼睛往河道中间探寻。中岛敦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咦,那是什么。”
“是人吧……”
没看错,确实是一个人,且生死不明地浮在河面上。
见此情景,乱步发挥起了他的职业特长:“一动不动又是面部朝上,极有可能是一具女尸。而且,体内应当是产生了一定程度的腐败,这样当密度发生变化,就导致了尸体上浮……”
——黄昏,刚被孤儿院赶出、快要饿死的自己,还有从河中倒伸出来的两条腿。
记忆电光火石般地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中岛敦反应迅捷,没等乱步推断完,已然脱掉了鞋袜。
乱步见了,在后面“诶”了一声,表示疑惑。“你是要去打捞她吗?”
中岛敦肯定道:“嗯,请乱步先生等我一下。”
这个场景,让中岛敦想起了当初是怎么认识的一心求死的太宰治。
“敦君,这种事情打电话叫警察不就好了吗。”
孩子气的乱步有点不理解同伴的行为。
“等他们赶到的话,肯定已经来不及了。”
初春的河水冰凉,中岛敦的足部刚试探性地伸进水里,便立即感受到一股刺穿脚底的冷。但他顾不上那么多,眼神和语气中有种兽类般的执拗:“如果就这么放任她被水流引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的话,那多么可怜。天这么冷,没有人收殓她在人世间的尸身,在下面也是会感到难过的吧。”
“嗯?哦……那你要小心。”
乱步自认并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人,座右铭更是直截了当:我若安好,万事大吉。
但知道中岛敦本性的他还是笑着表示理解。
理解跟亲力亲为毕竟是两码事,反正不要麻烦他就好。
“你要快点哦。”
“好。”
得了同伴答复的中岛敦一头扎进了河里,在浑浊的水体中生疏地吸气、换气。
枝桠上晚开的粉白梅花簌簌落下,随着风飘到近岸的河水里,中岛敦记得国木田说起过,那是一种叫做长梗梅的梅种。他用不太美观的泳姿游到了河中央,也将它们中的一小些裹挟到了身侧。
他不擅长游泳,渡到河中间颇费了番力气。
“冒昧了。”
女尸当然没有回答他,口鼻在水中沉浮,安静得只像是睡着了一般。
毕竟是一个已死之人的躯体,中岛敦暗自给自己做了心里建设。
最先触碰到的,是她白露般纤细、美好的手腕。
细嫩的,有如玉石一样的触感,意料之外并没有被水泡得发涨。
中岛敦正思索着应当以何种姿势载她上岸比较方便,恍惚间看到了女子的脸。
他震惊得睁大了双眼,几乎快忘了忘了接下来准备要做的事情。
倒不是说女尸的体表已经腐烂到了一个恐怖的程度,才让他如此失态。恰恰相反,那具躯体漂亮极了,除了完美,没有任何其他词语可以恰到好处地描绘出那种外貌跟体态。
小小一张我见犹怜的脸,仔细凝视时无端有种神性。
她的面庞有如玉润的满月,眉似春日毛茸茸的杨柳枝,樱桃嘴上唇略厚下唇薄,中间裹着一粒肉圆的唇珠。漆黑的乌发秀丽得像是浸在鎏金液体中的绸缎,又或者是滑手的海藻,更具体点,那抹微光,是暗夜里倾斜下来的蓝绿极光或者是流星什么的,这本来就是极难觅得的。
除了赞美跟喟叹,他再也想不出别的。
这怕不是……水中的精怪吧。
眼前这具尸体,美得不似正常人,正常人也压根生不出这样的相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异感,霸道地开了他六根六尘,令他在这二月寒河里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如果该名女子有异能——如果她真的有且仍能在身死之后散发余力的话,那么她具有的一定是蛊惑人心的魔力。
中岛敦的眼睛牢牢黏在她身上,连做出稍微移开一点的动作都感觉吃力得不可思议。
好可怜、好可惜。
水是年轻美丽之死,花朵盛开之死的要素。*
春色已近,迫在眉睫,满树繁花也在怜惜地、庄重地埋葬她。中岛敦倒吸一口凉气,将她唇畔沾着的梅花瓣轻轻用手拂开,随即更加小心翼翼地、从大冈川深不见底的迂回水体中捞回了这样一名早夭的女子。
“要是太宰先生也在场,一定会很伤心的吧。”
——
半小时后,侦探社内。
“喂喂——病人周围需要充足的氧气,麻烦你们这些二氧化碳制造器让开远一点别妨碍我工作。”
作为社内医生的与谢野晶子不客气地挥退了周围围观的同事。
“真是的,这些人……”
好不容易赶走了他们,等她转过头来面对躺在病床上的女子时,转瞬换成了另外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
几乎,有一瞬连心脏都差点停跳了,想到什么后,与谢野放缓了呼吸的频率,唯恐连这微不足道的吐息都会玷污了这名落水的女子。
真美啊,你。
本来以为该女子是必死无疑的了。
多亏随行的名侦探慧眼识出了她胸腔还有微弱的起伏,按住了中岛敦准备拨打警察署或是火葬场电话的动作。一个眼神示意,两人联手将女子送到了他们工作的地方。
“真是不幸……你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我没有办法用异能救你,你还没到濒死那程度,我……我也下不去那个手。”
躺在侦探社医务床上的女子,苍白的小脸几乎跟床单呈同一个颜色。
与谢野干脆用手掌托住自己的脸,眼神惊艳,情不自禁地在病床前细细端详她的面容。
“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条河里,你是想结束掉自己的生命吗,还是因为一脚踏空不小心掉进去的呢?我想,应该是后者吧,如果是前者的话,我会忍不住想骂你。”
“你长得真漂亮,叫什么名字呢?”
“希望你能尽快苏醒……你的家人肯定也在担心。”
……
每天每天,耳边一直都有不同的人在说话,不停地呼唤着她,默默握住她的手传递力量。
好似所有人都在期盼她尽快好转。
终于在某一个早晨,当与谢野再一次像情人耳语般地念出那句「愿君勿死」的时候,女子动了动手指,随后,慢悠悠地睁开了双眸。
干净得像被水洗过的眸子,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张开了,宛如新生般注视着这个世界。
“你……你醒了!”
与谢野猛地站起来,难以抑制内心激动地喊。
“我……”
被日日精心照料的女子环顾四周,迷茫地扶额,多日缠绵病榻导致嘴唇显出了一种不健康的色泽。
但是这又如何?
蹙起的眉头,干涸的唇瓣,略有些散乱的鬓发,病恹恹的苍白的皮肤,这些竟无一丝折损了她的美貌。相反,更添她弱柳扶风、西子捧心般的羸弱感。
与谢野难以抑制激动,期待地看着她。
但在面对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她迟疑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
“……十分抱歉,我的记忆一片空白。”
*出自法国哲学家巴什拉的《水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