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年以为,她这林家无能的少爷因木艺受了皇上青睐已经足够讽刺,没想到更加讽刺的是,皇帝就因为他们这层关系,就要给她一个一品的官衔。
“打住打住,小的先谢过您的好意,不过我不需要啊!不需要!”林景年先是一怔,然后如面阎罗般,连连摆手退步,“衔越大死得越惨,我也没有主角光环,什么‘太子太傅’,您想都别想!”
“你……”年轻的皇帝失笑了,“说得乱七八糟,你倒是想得明白。”
于是林景年一脸“我就知道”状,要溜之大吉,后者立马给她拦在柱前,哭笑不得地摇头,“你真是狗咬吕洞宾啊,朕是看你寄人篱下可怜,给你送钱的理由也都用完了,你既然是朕御用的陪聊,总不能如此寒酸。”
好一个童心未泯的昏君。林景年看着他,心中千万个思量。
可皇帝见了她的脸色,紧接又说:“我知道你是上街讨饭也无所谓的性子,可你既然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总要给你安排。纵使你自己不在乎,这样夹在你姐姐和姐夫之间,可知他夫妻二人各自的为难?至于死不死的……你是个有福气的人,日后自有你的造化。”
听罢,林景年忽的止住一切,怔怔地说不上来话。
此话正说到她的心上。
她那位了不得的姐夫呵,都有些时日见不得了,除非休沐,鲜少的碰面还都是在宫里,景笙那讲不听的痴人便夜夜给他守灯。她暗自忖度内里的缘由已久,总是惶惶不能踏实,经如此一点拨,只得心中千万个愧意难当。
正沉吟着片刻,听得皇上更加反问她:“更何况,有衔无职不比现在更自由?”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纵使心中总有后怕,也心知其中恐必定不能如此简单,但她终究是接下诏书,承了皇帝的情。
果真当天回去沈府,已经是翻天覆地。
太液池,西苑湖上,她飘飘荡荡寻了舟躺着,待她慢悠悠回去,府里上下却已乱作了一团。
下人说,宫里来人将沈一贯带走了。
“夫人呢?”
“夫人晕倒了,府里小厮去请大夫还没回来。”
虽说入仕加官、跻身名利场的血雨腥风实非她之所愿,但搬进所赐的官邸,好歹也算是有了立足之地,如何她也欣喜,向景笙报个喜更是好上加好,却不想竟是得了这冰火两重天的境遇。
再细想一想,多像是皇帝因这一巴掌给的一颗蜜枣。
“照顾好夫人。”
榻边,她留恋望一眼景笙一点不平静的睡颜,遂拂袖离开了沈府。
刑部聚集了许多人,林景年被拦在衙门外,冲里面张望,是锦衣卫与东厂列队在甬道两边冗长的队伍。
侍立在正堂门下的万公公认出她来,缓缓走出来叫她,“林大人,这儿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公公,发生了什么事?”
“好生回去吧,不该问的不要再问。”说罢,一甩拂尘进去了。
他高昂着头颅,连小拇指都透出刻薄。林景年这才发现他的衣服变了个紫色,纹样也更加繁复缭乱。
几日不见原来是升官了。
约莫有一盏茶时间,里面传来令签落地的声音。快结案了,王公公一听,又看了看她的方向,拧眉点了身边一个小太监来支使她:“林大人,您快些走吧,等会儿陛下就出来了!”
林景年将他拉住细问:“沈一贯究竟是犯了什么天大的案子需要皇帝亲自坐堂审理?”
“自然是谋……”他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道:“谋害皇上的大罪!要诛三族、即日问斩呢!”
“诛三族……”
那…那景笙怎么办……
正想着,厉叫愈发清晰,辕门洞开,沈一贯被两侍卫扣押而出,林景年来不及反应,怔怔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中,嘴里高声叫着:“冤枉啊!皇上!冤枉啊!”
随之,是锦衣卫的人马从户内赫然而出,长长的队伍,是要赶去沈府捉拿所谓的“三族”,可沈一贯的父亲早逝,母亲也在前几年病逝,唯一受了牵累的唯有他的妻子和孩子而已。
活的时候不得好活,要死了,又不得好死,真是够讽刺的。
皇帝从堂内阔步而出,身后随了许长的队伍,万公公在檐下颔首,默不作声跟到李公公身后,随队伍缓缓穿过甬道。到跟前了,林景年连忙拉住为首的少年,“皇上!诛三族是什么意思!景笙分明没有……”
“放肆!”李公公呵道,“大胆林景年见到圣上还不下跪!”
“皇上!”
皇帝起手停去近侍已到嘴边的斥责,沉眸低语,“谋害皇帝,此罪的轻重,爱卿可知道?”
他说得很冷静,亦如望不到头无人的长街,深沉至极。林景年身子一震,颤抖着退开半步,失了神。
“朕已宽恕了他,若按东方家先祖的遗训,是要株连九族的,到时,怕是连你也受其牵连。”
说罢,便坐上户前的步撵轻摇着回宫去了,留身后长长的人马跟着。
景笙和孩子在她眼前被官府带走了。
孩子有一岁多了,才咿呀学语的年纪,又是娘又是舅舅胡乱地叫,哇哇哭得那么撕心裂肺。景笙对孩子几乎溺爱,本来平静,一听如此,也疯了似的挣扎。
“别动孩子!他还那么小!连话都不会说!他能知道什么!为什么连孩子也不放过!”最后直接晕死过去。
安兰见状也跟着哭天抢地,林景年连忙上前从后面扶住景笙的肩膀,给衙役塞了一锭银子,意思照顾一些娘俩,又安抚了安兰两句便离开了。
在这偌大的陌生的世界,林景年第一次感受到了无助,近在咫尺的生离死别将她的世界蒙上了浓重的雾。
“唉,这天变得可真快,本该过了这个清明就要升官的人,一转眼竟成了阶下囚。”
漫无目的走着,两道声线略过她耳畔。
“我如何也想不到沈兄有任何谋害皇上的理由。”
“怕是招惹了东厂的阉了。”
“也不知这党争何时是个头啊……”
礼部的左右侍郎从熙和门走出,那两人是沈一贯的上司,抬眼凝一眼迷惘的林景年,作揖念一声“林大人”,便欲离去。
宫里无人不知她这走了狗屎运的林氏庶子的胞姐摊上了麻烦,大概是她从来不受恃才傲物的文官青眼的缘故,他们也并不愿意多说任何。
林景年别无选择,只得几步追上去,一个作揖拦住他们去路,“大人请留步,林某有事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