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艾再次检查的指标终于回复正常,杜羊和她简略地说了一下治疗的详情,她心不在焉没有细听,反正她只有信任他们,听不懂那具体在做什麽东西。
杜羊对她的反应不意外,只着重提醒她最重要的:「你之前每次用药都会发高烧,具体原因不知道,我们猜想大概是身体的天然防卫系统,跟感冒发烧的原理差不多。」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杜羊再解释:「虽然这次药量有调整,但也有可能会发烧,你难受要跟我说,知道吗?」
发烧而已,穆艾都死过一回了,哪会怕这些小毛病,只草草应好。
虽然她在昏迷期间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这种治疗,实际亲眼所见还是第一次,杜羊把一支透明的液体打到她的上臂中,如被蚊子钉过,不痛不痒。
她躺在床上,静静等待药物跟随血液流动走遍全身。杜羊确定她无碍后便把帘子拉上,在外面的诊室继续照看其他病人。
外面零碎的交谈声把她哄睡,昏昏沉沉小歇了一会,再醒来时神清气爽,杜羊所说可能出现的副作用全无出现,想想躺在这里好像碍着杜羊做事,翻身下地跟她说想先回去。
杜羊在看诊间隙休息着,虽不同意,但穆艾在她面前精神奕奕地蹦跳两下,又再三保证会呆在房间里,才勉强点了头。
穆艾得到允许,拖着脚步回去,在半路上遇见了囡囡,活跃的小女孩坐在长椅上向穆艾打招呼,抵不住热情她也坐过去,问她:「你怎麽只有一个人?」
她晃晃头回答:「不是啊,我爸妈在那。」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非叔夫妻在不远处走过来,看见他太太才知囡囡长得像谁,起来和她互相认识过,一家三口都是好客的人,非婶才见面就邀穆艾一起吃饭,囡囡在一边猛点头:「我妈做饭是整个基地最好吃的。」语气夸张得叫穆艾失笑,摸摸她的头问:「你又知道?全基地的人做饭你都吃过了?」
她顿了顿,不乐意地撇唇:「真的,你相信我,来吃一次就知道了。」
穆艾被挑起兴趣,还是得抱歉拒绝:「我今天不行,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去。」
「也好,下次你跟天昭一起来,我们准备一顿好的。」囡囡颇是不依不饶,非叔一把抱起她打圆场:「你看起来不太精神,我们先送你回去吧?」
在阳光下晒了晒,她确实有点头晕,但农庄和宿舍完全不同方向,她只摆摆手:「不用了,你们回去吧,我在这里坐一下。」
两夫妻对望一眼,这街上人来人往也出不了什麽大事,就爽快地告别了。囡囡走在父母中间,使劲攀着大人们的手荡千秋,一家三口欢声笑语,见者无不心暖。
她坐在椅上直至那大小各异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穆艾从来不知道她父亲的工作是什麽,只知道他不是无所事事,就是早出晚归。她的同学都能乾脆地说出自己父亲的职业,医生律师也好,小贩商人也罢,小学生时的穆艾只能照画葫芦学她妈教的用字:「我爸是科学家。」
听起来很是高大上,但对于孩子而言,科学家不是穿着大白袍护目镜,在一尘不染的研究室里对着一桌子玻璃瓶的精英;而是在古堡里用电流复活一只科学怪人,发出诡异笑声的大反派。
有些对科学家有奇怪憧憬的孩子,有事没事就拿东西来问穆艾:「这是不是你爸爸发明的?」令年纪轻轻的她学会反个完美的白眼。
他急忙回家的那一个下午,母亲做了个蛋糕,穆艾就坐在焗炉面前,透过玻璃观察面煳慢慢胀起成形。客厅突然传来物品摔落的重响,她赶出去只见客厅翻箱倒柜一片狼藉,像被小偷洗劫过一样。本应在工作的父亲突然回来了,平日最是和蔼的眼神发着吓人的红光,开口如犬嘶:「你妈呢?」
她从未见过他这款模样,恐惶地藏在角落里:「她出去买东西......」
「叫她回来。」他低喃了一声,见穆艾愣着不动,对着她大吼:「我让你叫她回来!」
穆艾心都颤了,双眼含着泡泪不敢哭出来,抖着手给母亲打电话:「妈,你快回来...爸爸、爸爸要找你。」
放下电话她就瑟缩在一角,看着父亲如走火入魔一样在把柜中的东西都翻了出来,拿着一个大袋子把东西不分好坏都塞进去。
母亲回来后看到此情此景不知该如何反应,愣站在门口,被丈夫用力捏着肩膀,把塞满东西的大袋挤在她手中:「你们走,现在走。」
「冷静一点,你怎麽了?要去哪里?」母亲紧张地拉着他的手,令异常躁动的他垂下头,一把抱住妻子,好像恢复到平日的冷静:「老婆。」
穆艾只看到他们相拥的背影,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话语明显带着哭腔:「你们回老家,等我去接你们回来。」
厨房传来蛋糕完成的香味,是鸡蛋的味道,牛奶的味道,牛油的味道,在远处仍能感受到的温暖怡人飘满整间房子,这是他们夫妇共建的爱巢,每一个角落都是两人亲自设计的,父亲曾予她一一介绍过。
等我去接你们回来。
这句浪漫的说话伴着如此温柔的气味,难以不令人信服。
她无数次回到那个场景,一切都静止着,像第三者一样可以在梦中走动。
她走到只是高中生的自己面前,看清那懵懂的脸;走到父母身边,看清他们的泪水;走回厨房,蹲坐在烤箱前面,时间忽然开始走动,面煳膨胀升高,变成美味的金黄色,却无人来取,不一会就烤出焦黑。她该提醒他们过来看看,步出厨房却再不是那个家了。
穆艾忘记她在老家呆了多久,好像很长时间,又好像转眼即逝。每次回想她都想不起来,记忆如断线一样少了一个段落,从上一刻跳到下一刻,中间什麽都没有。
老家的祖屋长年空置,母亲再清扫也扫不走一阵霉味,老旧笨重的大电视总是接收不良,冒出一片片雪花,和如海浪一样的沙沙声。
走出去,是只有声音的虚假海洋,碰上自己僵直的背影,瞬间神智转移,她再不是第三者,回到过往的身体上,看到她所看到的、感受到她所感受的。
再多做几次这个梦,她还是想不到,这个时候该做什麽,于是她任着意识去操控身体,抱着母亲悬空的脚,用尽最大的力气把她冰凉的身躯从绳子中解下来。
她很厉害,甚至没有摔着母亲,轻轻地把她放在地上。
母亲把遗书放在一边,她知道信里写的是什麽:
对不起,小艾。
如果你也想来,妈妈在桥上等你。
她从来不相信有什麽桥,更不信死人能在哪里等她。这次她拿起信没有打开,一分为二,二分为四,一片一片撕成碎片。
一眨眼本来倒卧在地面的母亲站在面前,半透明的似能穿透,向穆艾伸出手,穆艾定定没有动作,好久才回:「妈,我不去。」
母亲蹲在她的面前,双手放在她的脸上,虽有触感,没有温度,从额角温柔地抚过脸颊,缓缓向下至颈侧,狰狞的红印由这里而起,手的力度渐渐收紧,母亲冰冷地说话:「你看你都成什麽样子了,我们造的孽是还不完的。」
她要挥退那双手,却穿透了肢体,双脚撑着地面往后退,木地板因磨擦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咽喉被无法动移强硬的手捏实,挟断她的呼吸和力气,眼前一黑,单靠感觉摸到充满敌意的灵魂,用尽最后一丝那半透明的身躯挥拳,这次赫然撃中,耳边一声低沉的闷哼,铺天盖地的窒息感终于散去,她如溺水一般张口吸气,空气前仆后继涌入肺腹,接踵而至是强烈的呕心和昏眩,下意识趴在边缘乾呕,背嵴感受到触碰,正处于警戒状态的身体激灵转身,猛然抓住了不明来历的手,见到天昭的脸才软下身来。
「是我,小艾,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