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正在云澍的房内叙话,忽听得有人敲门,云澍去开了,竟是赵掌院站在那里。她有瞬间的惊讶,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恭敬地喊道:
“掌院先生。”
赵之恒点点头,只看了她一眼,目光就向屋内梭巡,一面看一面试探:“听说你家里人来看你了。”
云澍答:“是的,父母和弟弟来瞧瞧我。”
“嗯。你父亲……是云仲初云大夫?”赵掌院溜圆的眼睛转了转,又向她发问。
“正是,见过掌院先生了。”
循着话音,屋内走出一人,正是云仲初,他面上带着笑,冲赵之恒作揖:“小女在这里学习,还多多仰仗先生关照了。”
“哪里哪里,她天资聪颖,往后书院还靠她来光耀的。”赵之恒见到他,也赶紧恭维。
“……”
父女俩不知他此番所来为何,寒暄完了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僵。很快,赵掌院再次开口,对云仲初道:
“说来其实是有一事相求……院里最近住了一位潞南书院的学生,他的师长把他托付给我,我却因为松于看护,害这孩子中了毒,大夫来看过,也查不出是什么原因,眼下他醒了,我便厚着脸皮来叨扰,想请云大夫过去看看……实在不想学生们出事。”
云仲初摆摆手道:“先生客气了,您作为师长替学生着想,我作为医者同样有责任。”他一面说一面往门外走,“那孩子现在哪处?我们这就过去吧。”
云澍跑回房里和母亲弟弟说了一声,便跟着他们也一同往那头去了。
……
借着父亲的原因,云澍得以进到屋子里头,她看到许多同窗都围在床边,容钺被人换了干净的衣裳,裹在被子里头,这会儿已经醒来,奇怪的是一点不见中毒之人的虚弱无力,反倒面色潮红,神情还有些不自然。
云仲初走近替他诊脉,垂眸思索一阵,进而问道:“你今日可有吃了什么东西?”
容钺摇摇头,道:“用了些寺院的斋饭,回来的路上在亭中碰到先前结识的友人,就坐下喝了些酒罢了。”
“寺院?”云仲初捕捉到一些信息,眯起眼看他,“你今日到华香寺去了?”
“唔。”容钺点点头。“住持邀我……”
“然后回来的路上在半山腰的亭子那儿与友人喝酒,随后下山,结果……半路转进一片桃树林里去了?”
容钺颇有些震惊地看着面前这个中年男人,不可置信地道:“你如何知道我今日行踪?”
云仲初指指枕头上一片粉色的花瓣道:“华香寺外有一处林子,因着不在主道上,所以罕有人至,这时节,那处应该开满桃花吧?”他再伸手探了探容钺的脉象,心下已是有了底,起身对焦急的赵之恒道:
“《菀州志》上有记载,城外青山有异气,遇酒成毒。”
“难怪!容钺他饮了酒又在山中被异气冲撞,便中毒了!那怎么办?如何解毒?”赵掌院急道。
云仲初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无妨的。许是他今日饮的有些多,那酒性又烈,吸入异气才使他头晕目眩,无力难行。”语罢,云仲初又神秘地一笑,“放在平日里,小酌之下,也不过叫人浑身燥热,不由自主地肖想些男女之事罢了……”
他语焉不详,但有心人一听便能明白,更有人直接出声道:“什么?没想到山里的异气加上酒水竟能成催……那种药?”
容钺强忍难堪,背过身去,赵掌院皱眉,神情严肃道:“此事你们知道便知道了,万万不可因此而生出什么坏心思,更要互相监督着,蒙害了谁家姑娘,或是捉弄同窗……我第一个报官!君子不可为也。”
大家听得此言,纷纷点头,赵掌院还觉不够,又问一遍:“可听清我说的话了?”
“听清了!”
云澍惊闻父亲此言,忽然想起她与陆希濂初遇那日的事情,脸上一红,抬头去寻那人的身影,正看见他站在床尾,也看着她,时天色渐暗,室内光线不明,她想他们心中应当明了同一件事。
“在场各位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断不会有这种龌龊心思,掌院先生不必太过严厉了。晚些时候烦请后厨给他煮些薏苡仁粥,用苍术适当熏下屋子再睡,年轻人底子好,明日便无碍了。”云仲初倒是不甚在乎。
“…谢云大夫。”
“多谢多谢!”
容钺和赵之恒都纷纷向云仲初道谢,他却侧过身子看向床尾,和蔼地道:“倒是你……湿衣裳穿这么久也不去换,发热无力了还不吱声?”
众人皆随他目光看去,被指的正是陆希濂。他把踉踉跄跄从山上跑下来的容钺背回来后就一直和大家守在这里,这会儿衣服早已不滴水了,潮气全洇在袍子下,沉沉地贴在皮肤上,众人便也看不出他还穿着湿衣服。他嘴唇是明显可见的苍白,面色也有些红,他不言语,大家一时倒也没发现,被云仲初这么一说,赵掌院忍不住心疼地催促:
“希濂啊,你难受怎么不说?多亏了你把容钺背回来,自己可不能生病啊,快回去换衣服,我叫人送热水过去!”
云仲初走过去,径自抓过他的手快速号了一脉。“先生,我没什么大碍的。”陆希濂勉力挤出个笑容,并没有什么作用,他今日心情不佳,友人们都看得出来,虽不明原因,可绝不能因此逞强不顾自己的身体,宋应赶紧过来扶着。
“原来是为了同窗而受寒,倒难为你这份心。”
“我不过恰巧落在队尾,正碰上跌跌撞撞的容兄,举手之劳,云先生言重了。”
“正好今日我过来探人,带了些风寒发热的药,回头我煎好了着人送过去,你且先回去将养着,雨水渐丰,城中许多人都因换季生病,可不能仗着年轻就逞能。”
云仲初说完,又对赵之恒作揖请辞,赵之恒谢了又谢,亲自送回夏园去。
……
紫苏,半夏,茯苓,桔梗,甘草,前胡……褐色的叶子、灰白的块茎在乌稠的药汁里上下翻滚,参苏饮益气解表,浓浓的气味在夏园一处房间前的空地上弥漫开,云仲初靠坐在廊外的石椅上,一面听屋里妻儿说笑的声音,一面盯着院中小火明灭的药罐,酉时将尽,雨已经完全停了,天空呈现一种深邃的墨蓝,四周都静默地暗下来。
待罐中最后一颗红枣难耐滚烫的药汤而裂出缝隙,云澍听到了父亲在外头唤她的名字,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走到门外,见他蹲在药罐前,一手拿只小碗,一手隔了布巾持着药罐正往碗里倒。
“父亲,我在这儿呢。”
“嗯。”云仲初点点头,把碗放在木制的托盘里,又把托盘递给云澍,“药煎好了,趁热给你的那位希濂兄送过去吧。”
云澍楞道:“什么我的希濂兄?”
“不是希濂兄吗?那阿澍平时是怎么叫他的?”
“我……女儿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她没想到云仲初好端端地来这么一出,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嗯……”云仲初笑着摸摸下巴,继续道:“两个都是一表人才,不过我看着感染风寒的小子更讨喜些,中瘴毒的那个太过傲慢了。”
云澍想做个抬手要打的姿势,苦于双手托住药碗不得解放,只得用力跺脚,猛跺了一下又怕药汤洒了,另一只脚高高抬起很快就轻轻放下了。
云仲初好笑地看着女儿道:“真当为父老了,看不见你们先前在房间里眉来眼去?”
云澍仰头看着这个在她心中一向伟岸的男人,他好像随时能把她抱起来举得高过头顶,带她四处周游历遍各地。暮色里她看到云仲初的鬓边有了几缕银白,神情始终轻快和蔼,一个从不给她束缚的父亲,一个永远年轻的丈夫。
她带了些认真地发问:“别人家的父亲常常是光听女儿有意中人了就火大得紧,疼惜得不得了,怎么您不仅不那样,还主动要把我往外推?”
“为父从没有要把你往外推。”云仲初摸摸她的头发,她在家中时常戴些珠花,按着书院里素净的打扮,她的头发得以一抚到底。
“我看着你和忱儿一天天长大,尤其是你,到了这个年纪,总想起我与你母亲年轻时的事,尚没有你们俩……男女之间的情感何其美好,让人贪嗔喜怒都要尝个遍,得意或失意都是必经的过程,你去欢喜去哀伤,父亲相信你都不会真的迷失自己,因为你是我勇敢聪慧的女儿。这世间还有那么多的人终其一生也不得真正体会过这些,我侥幸遇到你母亲,没有留下遗憾。是以我也会希望我的儿女能拥有这份幸运,这正是父亲疼惜你的方式。
你那么喜欢这个世界,要看要去的地方和事物还有很多,男女情爱也是其中一种。这一课父亲教不了你,只得你自己去找寻呢。”
云澍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她觉得眼睛涨涨的有些涩,想揉又腾不出手,心底渐渐浮起一些柔软的暖意。云仲初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荷包塞到她捧着托盘的手里,精巧的纹样看得出是来自母亲的手,里头不知道放了什么。看着女儿年轻的脸,他慈爱地道:
“药凉了就不好了,我与你母亲弟弟也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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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呢,人的行为和性格我认为其实和成长的环境有很大的关系,女主既然一开篇就已经是个胆大妄为的人了,再拥有一个开明得不像凡人的父亲,也才解释得了她的离经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