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端午休沐过后,唐伊茗就与浩然走得很近,云澍问了几次,唐伊茗也不答,只说去庄子里过节的时候发现浩然家在那处,便一道返程,故而关系较之前亲近些。这样也好,她本就怀揣着秘密,又困于课业的压力,成天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如今多个朋友,她心情好了许多,云澍也乐见此事。
入夏后,书院里种植的许多树木都没了花儿,好在它们又陆陆续续长出许多茂盛的叶子来,有大有小,有厚有薄,因着不同的树种而呈现深深浅浅的绿,像一大团碧色的棉花,拥着菀州书院里的每一处屋舍山水。
宋应出嫁到原州的长姐与丈夫回乡探望,带来了原州特有的枸杞酒,命家中下人往书院里送了一些。六月十五这夜,月盈如盘,圆满明亮,宋应便邀约了平日的几位好友同窗,一齐到西苑的池边赏月品酒。
当时夜色尚稀,天边还能看到些浅淡的亮蓝,是没完全消散的落日余晖,然月亮已经迫不及待地升起,遥遥对着金乌西隐的方向。西苑的景色因此而显得奇异美好。池上亭台的飞檐碧瓦分明分明还映着些西来的金光,园子四周粉白的墙壁和爬居其上的藤蔓已经点染上薄薄的蓝。池水如镜一般倒映出光彩各异的天空,风过卷起的粼粼波光又投射到临水阶梯上错落闲坐的书生们。
只见云澍与唐伊茗坐在同一级台阶上,她面前两步开外的地方,陆希濂坐在池边一块圆滑的大石头上。负责分酒的宋应正在陆希濂左侧的平地上拆去酒坛的封泥,明远贡献出他收藏许久的青瓷酒盏,浩然则执了块沾水的帕子,细细擦拭好每一只瓷杯。
待众人都执起斟满枸杞酒的淡青色瓷杯,畅怀一品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还好十五的月光足够明亮,西苑仿似个巨大的池子,月色就是池中满溢的水,树木像藻荇般影影绰绰,人如鱼虾那样悠然自得。
闲坐了一会儿,明远提议大家行酒令,宋应却摆手否决道:
“普天下的书生不管到了哪里,喝酒好像都行酒令。动不动就是这样,莫非读书人只有行酒令这一样闲趣了么?”
明远皱眉看他,问道:“那你有什么好玩的点子么?”
宋应浅尝一口杯中酒,笑道:“夜色正好,不如我们来…谈鬼?嗯……”他顿了顿,目光转到云澍身上,露出一种理解了然的神情道,“不过若是有人害怕的话,行酒令也无妨。”
云澍还他爽朗一笑,主动把自己的杯子凑过去,与宋应手中的杯子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随后仰头一饮而尽,满不在乎地用衣袖擦擦嘴,笑道:“宋兄莫非担心我是女儿家,会害怕?世上并非所有女儿都怕鬼怪异谈……”她也学宋应说话的语气,顿了顿,把目光转到明远身上,若有所指地道,“也并非所有男儿都不害怕。若按宋兄这样以性别作分类,岂不是害有的男子分明害怕,也只得强装勇敢了?”
众人随她目光看去,只见明远果然神情有些不自然,屁股坐在地上,背紧靠着陆希濂所坐的大石一侧,好像这样才可阻绝身后的危险。
陆希濂俯身拍拍明远的肩膀,刚想出言劝慰些什么,反将他惊出一声怪叫:
“啊!什么?什么东西?!”
他四处转头,正看见陆希濂无奈的笑容:
“明远莫怕,是我拍你的。”
他这副受惊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唐伊茗早就不加掩饰地笑出声来,咯咯笑了会儿,她忽而想起什么,又赶紧收声,生怕给人听出嗓音的端倪,只好掩面强忍。
明远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道:“我不怕!我不是怕……”
“那你脸红什么?”宋应从来不给他面子。
“我、我喝酒上脸,不醉也红!我不是怕,只是替诸君提个醒,‘子不语怪力乱神’,给夫子们知道,要说罚也是该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是书里说的,对鬼神‘敬而远之’,也是书里说的,你学了一句,怎么不学另一句?你若都学了,又会不会发现,世事并非全与书中所载相符?管它那么多作甚?”
苍健的声音从西苑入口处传来,众人回头去看,只见桐先生披着灰色的外衫,一手打着黄纸灯笼站在那里。琴夫子是书院里最随性的夫子,又是最德高望重的老者,他授课时偶尔会说些与常理相悖的言论,赵掌院常常无奈得跳脚,又无从指责。他虽年纪很大,却常四处地去游玩,云澍只少少地上过几次他的琴课,便十分喜欢这位夫子。
灯笼的光只够照亮桐先生足下的一点点土地,他的满头白发,和脸上的岁月风霜一并淹没在黑夜里,唯一双明亮的眼睛,灼灼不曾老去。
“先生也来品酒罢!”陆希濂从石头上下来,走过去接过桐先生手中的灯笼,做出邀请的手势道。
“原州枸杞红,我今天倒是真有福气了。”
众人都起身给桐先生让坐,他并不理,摆摆手径自坐在池边一方草坪上,笑道:
“我这处就挺好,草地松软,湖风凉爽,快哉。”
“可是草上有露水,先生仔细着身体……”浩然开口劝道。
“草上有露水,我身上有衣服呢,不妨事。”
见夫子来了,宋应也老实了,边斟酒边道:
“那我们就来行酒令吧,今夜月色极好,就以‘月’字……”
“月什么月?”桐先生一拍大腿,“好好的夜色不作怪谈夜话,学那些强词说愁的把戏?”
宋应愣了,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倒是云澍先拍手赞道:
“好啊,那我们便按现在所坐的顺序,从宋兄你开始,每人都要讲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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