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椒朝吴伯歉然笑了笑,又唤住了苏娘子,亲自去开了门。
来人一身黑衣,先朝她施了一礼,才说明来意。
文椒下意识地回头往院子里看了一眼,双眸一垂一抬间便做了决定,她先还了礼,才道:“家中有客,实在不便外出。还请代我向世子转达歉意。”
那人便点点头,又施一礼后转身离去。
文椒再入座时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强自打起精神来与吴伯又说了会话,才寻了个由头回了屋。
她又在看那一盒子的生辰礼,虽然她知道不该再看。
她与卫戎不适合,有没有江祁都不会有好结果。
她将这话暗暗念了数十回,搜肠刮肚地为这句话找些能立足的借口:他们之间从一开始便是假的,性情是装的,来回牵扯是设计的。
她甚至有些卑劣地将她穿越这件事也强行添了进去当作论据——双方并无姻亲之说,谈个恋爱有分有合算不得错罢?
可越想,她就越发唾弃自己的无耻。
为了寻得一点心理上的安慰,完全否定两人过去,将自己彻底撇清……
可少年人的拳拳真心,是这世间最无往不利的剑,就算只是轻轻这么一碰一念,也能叫人痛不欲生。
窗外传来苏娘子的声音,文椒擦了擦脸,将东西又放回妆奁后才出了门。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她一直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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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州城门不远处,卫戎听了侍从的话,脱口而出问道:“是江府上的人吧?”
那侍从愣了愣,坦诚道:“属下并未入府,不曾见着人。”
卫戎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抿了抿唇,让人退下之后才冷了脸。
他不该问。
男女情谊如何长久他并不晓得,但设身处地想想,若连这点小事都要猜疑,不成怨偶亦要做憎侣。
他既已决心不再提及此事,便该做到才是。
卫戎出神地看了会城门,很快转身往城中去。
别猜了,去见她。
为什么要叫一个江祁惹成这般模样?
他不差,他亦很好。
想到江祁即将回到河州,这一来一回又要一月有余……
马儿放缓了脚步,卫戎也松一口气。
届时父王回了庆州,待过了明面,他便能好了。
他将这一切猜疑和反复无常归咎于二人关系的不确定——而他向来喜欢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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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椒见着他时并未表现出丁点意外。
她如往常一般问了几句好,又替他倒了茶,然后安静坐在一旁。
卫戎在很多时候并不愿意耍什么心机,他便直问了早晨的事,语气平淡得像是突然记起之后随口一问。
文椒头也不抬,手捧着茶盏啜了一口,略过了所有与江祁有关的部分,只说是聊了些家常话。
讲着讲着,她面上隐隐带了些笑,只她自己不觉。
卫戎却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了这一点欢喜。
这叫他再次动摇起来。
他也弯了弯唇角:“许久不曾听你说这些。”
文椒一怔,很快笑道:“成日也就是些家长里短的,也说不出什么花儿来。”
卫戎便想到了父王母妃之间,左右也是这样的事——吃过了?多穿衣。哪家的公子哥儿又闹了什么笑话……
“过日子便也就是这些事了。”他也笑。
文椒微点头,然后就是一片沉默。
她自认也算是个能说会道的,可这会儿两人共处一室,硬是憋不出半句话来。
叫她再问一问卫戎今日做了什么?前几日在忙什么?
不了吧。
唯一能叫她仔细去想的,便是要不要与他坦白说自己想回京都的事。
可万分糟糕的就是,她连拿文家做借口都不行——闹得这样难看,一年过去又巴巴地说什么“想阿爹”了之类的话,谁信呢?
她在犹豫着如何开口,卫戎也坐得十分难受。
他在想,从前两人没事要忙时,他们都在做什么。
当时一本书一杯茶,两句玩笑话,怎么就没觉得难捱呢。
说到底是心变了。
卫戎叫这念头一惊。
他下意识地不肯承认是文娇娇心变了,主动将这“罪名”扣到自己头上。
娇娇本就是个懒的,天热天冷都不爱动,且今日该说的亦都说完了,自然安静了。
思绪乱作一团,他无从下手,便又去想江祁的话。
真要叫卫戎说,他这二十载年岁里,见过最聪明的便是江祁。
是什么叫江祁那样肯定地说他与娇娇不会有结果?
这样近乎自虐地思考成了卫戎最近一闲下来就要做的事。
“卫戎。”
文椒鼓起勇气,决定乘着这个机会讲明白一切。
她的声音打断了卫戎的思考,他抬起眼来,眼底的躁意与不耐尚且来不及收好。
她突然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察觉到她神色有异,卫戎微垂下眼,再看向她时眼底已经一片清明。
“怎的了?”他柔声道。
她绞着手指,低声道:“你晚间可有事要做?若不忙,我请你吃酒吧?”
她知道自己有个喝多了什么都敢说的毛病。
若是清醒,对上他眼睛,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勇气开口。
卫戎愣了愣,很快点头道:“好。”
自然不会在家里吃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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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戎从前只大概晓得她喝多了会说些胡话,却不知道她酒量如何。
但见她一杯接一杯的,他忍不住拦了拦:“怎么这样急?”
文椒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他:“你能给我一刻钟的时间么。”
“就听我说,不要问,也不要走。”
他眼神躲闪,低声问道:“很重要么?”
“重要。”
卫戎便晓得她为什么说要吃酒了,大约是他不大愿意听的话。
最终他还是点了头。
文椒朝他笑笑:“多谢你。”
这句多谢,可算不得什么好开头,卫戎想。
“我想了许久,这几件事还是要与你说明白。”
酒劲上来,她微蹙眉,思索着从何处开始讲起:“我有一个秘密,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她的话断断续续的:“唔,先说三月三那回罢。”
上巳节甚至成了他二人心结,卫戎心一紧,到底克制住了。
“我从前手段卑鄙是真,爱慕你也是真。之所以不需你负责,是因着我并未想过与你长久。”
一句“为何”几乎就要跳出去,可他还是忍住了。
“也不是这样说罢…其实我也想过的。”脑子晕乎乎的,她的话也没头没尾的。她扯了个笑,眉眼弯弯地,“你是非常、非常非常好的人,真的。”
“你说我贪么,确实。”
“你这样好,是谁都会贪的。”
卫戎拧着眉,并未开口。
她抱着酒坛子,眯着眼看他:“你知不知道,人一起了贪念就要坏事?”
“何况是我这样的人,”她像是在自嘲,“为了搭上你便用了百般心计,真要叫我与你在一处,谁也别想有个安生日子。”
“再说了…”
“你喜欢我什么?”
不待他回答,文椒又道:“不论什么都好,都是假的。”
卫戎抿紧了唇,冷眼等她继续。
“绕远了…”她拍了拍头,讪讪道,“我怕啊,卫戎。你喜欢的全是假的。真正的我恶劣又自私,就连这张脸吧……”
“也是假的。”她指着自己的脸道。
“你喝多了。”卫戎打断她,这已经是胡话了。
文椒晃晃脑袋,手无力地举着:“我发誓。”
“我也不叫文娇娇。”
“谁也不知道。”
“只有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他问。
却见她泪眼盈盈,似笑又似泣:“我的名字啊。”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卫戎。”
“我喜欢你不假,可我最爱的只我自己。”
他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不是醉话。
“我不想有朝一日叫你发现我是这样的人,可人能装得一时,哪里能装一世呢?”
“我们也算好聚了…”
所以,请给她一个好散罢。
她也分不清自己是醉了还是没有,只是强撑着睁着眼睛看他。
“一刻钟未到。”卫戎别过头去。
“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
“至于名姓之说,你确实喝多了。”
“若只是因着曾经的事欺我瞒我,大可不必。我说了过去了。”
文椒愣了愣,又笑:“可这只是第一件事。”
卫戎点头:“一刻钟未到。”
她咬了咬牙,狠下心来:“第二件事,我与江祁。”
她话音才落,便见他眸色似深潭,面若寒冰。
“你看,”她笑得眼角也沁出一滴泪来,“做什么勉强自己呢。”
“卫戎,你这样的人,不该为了这些事难受的。”
他听得头痛,冷声道:“是你们不该如此。”
“是,自然是我的错。”
她头点得极快,卫戎噎住,复怒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你将来会有合心意的妻,会有……”文椒下意识地拿了这些话来堵他。
“嗤。”
“绕来绕去,不还是为了江祁。”
他许少这样刻薄,甚至是从未这样刻薄过。
文椒想反驳,却找不到话说。
他站起身,冷淡道:“如你所言,我什么都有,江祁便没有?”
“说着不愿意与我在一处,怕我发觉你是什么样的人。”他顿了顿,“我说我已经晓得了,又拿江祁作筏子…”
“我倒真想知道,若连江祁也刺不了我,你又要说什么?”
最后的话到底还是被他咽了回去,教养使然,卫戎亦是气急了才会这样刺人。
“一刻钟到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转身离去,关上门后才停住了脚步。
他知道文娇娇没开口说完的话是什么。
无非是“好聚好散”、“我配不上你,你会有更好的”之类的话。
想他怎么做?
无妨,祝你二人白头。还是什么?
凭什么。
他想了想今日的事,突然有些好笑。
早晨见了吴伯,晚间便要与他“说清楚”。
嗤。
他走出酒肆,点了个人:“从云。”
喉结滚动,卫戎淡淡道:“你跟着她罢。”
“不要叫她发觉。”
从云点头。
“直至父王回庆州。”
黑色身影隐入夜色之中,卫戎想了想,还是回了王府。
酒肆雅间内,文椒洗了把脸,彻底放弃与卫戎沟通。
一刻钟到没到她不晓得,卫戎随时可以喊停,她也只能跟着停。他们从一开始便不对等,方方面面皆是。
再过一个月便好了,到了京都就好了。
她长叹一口气,站到窗边看了会月亮才走,并未注意到后头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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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戎回到府里,沐浴过后总算静下心来。
他记性极佳,便想起来第一回带她回府的事。
鱼水之欢后,她确实说过一个名字。
然而,他并未怎么细想——她上头几个兄长姐姐都是两个字的名儿,独独到她是三个字,大约原先是叫的文娇罢。
想通始末,卫戎却更不高兴了。
这说明,文娇娇今晚说的话,都不是胡话。
她没醉,清醒得很。不过是借酒壮胆罢了。
原先因着骗他的事不敢想长久?那后头呢。
又想过了。
可为什么不继续了?
他想得烦了,决定起身练会儿剑:“从云。”
应声的却是乘风。
卫戎这才记起来,他把从云叫走了。
“叫他回……”
“不必了,就这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