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阿妹今日便能抵京,心中不胜欢喜,盼得早日相聚,叙姐妹情谊,万好,勿念。”
穆尧姜已经抵京三日,这才收到阿姊的信,这封本该三日前便到的信,却到今日才送到穆府,这在以往,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至此,穆尧姜才终于确定,阿姊在宫中的形势,怕是要比预想的还要艰难。
屏退所有丫鬟,穆尧姜从床下木箱中拿出一个精致的沉香盒,又从乌木匣里掐了点香料屑,放入盒中点燃,袅袅青烟飘出,穆尧姜熟练的拿起信纸熏烤起来,照旧是熟悉的三压花梨木信笺,只是其上的书写的墨变成了劣质的歧出墨,娟秀的一排墨蓝密文浮现:
“阿姊知你一向是有主意的孩子,但人不与天争命数,此间种种莫不是凶险异常,非你我闺阁女子可左右,阿姊从不后悔,只恨己身微薄,已然身陷樊笼,阿姊知爹爹的含垢忍辱之恨,阿爹一生爱君爱民,呕心沥血,虽万死不尤;但阿姊只一介凡俗女子,阿姊只愿所爱之人能一生安康,听话,尧姜。”
信纸一点即燃,瞬间吞没在奇异的蓝紫色火焰里,一点粉末都未留下,
“命数。”
穆尧姜静静的看了会儿已化青烟的信纸,低声缓缓的默念了一遍,哑声笑了笑。
一夜无梦。
今日的家宴格外热闹,概因穆拱辰游学归来,除开宫中的大姐,倒也算齐整的吃了顿团圆宴,席间自是推杯换盏一派和睦融洽,很有些天伦之乐的实感,连日来一直对穆尧姜这个久才归家的二姐爱答不理的三妹穆柔嘉也趁大人不注意偷喝了不少清酒,脸蛋儿红扑扑的扯着穆尧姜衣袖问用的什么熏香,倒是穆拱辰这个幺弟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连连向穆尧姜赔不是,言语间客气却少了点亲近,努力想表达善意又不得其法。
到底还是些小孩子。
乌云蔽月,除了庭院廊下的烛火,黑压压一丝光亮也无。早已熄灯睡下的穆尧姜却衣冠齐整的端坐在一格暗室里,静待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阿爹。”
灌下的醒酒汤明显还需要点时间才能完全发挥效药,穆博延随意的挥了挥手,有些颓然的坐在木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按着鼓动胀痛着的头,大概是来得匆忙还未来得及打理,烛光摇曳下,穆尧姜头一次如此清晰的感觉到了父亲的老态,不再见一点意气风发,白发掺杂使得整个人显得有些灰败,即便闭眼也依然紧皱的眉头,和脸上不知何时已然深重的沟壑,恍惚想起幼时娘亲用调笑的语气说父亲本来是状元之才,结果因为长得过于好看而落到了探花郎,气得从此开始蓄髯。
曾经鲜衣怒马打马街前的探花郎,如今不过是眼前暮气沉沉的老者罢了。
“姜儿是有何事这么急着找阿爹商议啊?”
明显疲惫已经使穆参知在疼爱的女儿面前也无力寒暄关怀几句了,半蒙的酒意却在爱女下一句惊雷的问句中彻底清醒
“女儿一直有一惑求解:阿爹是想要清君侧呢?抑或是换个明君?”
“什么?!”
穆博延悚然一惊直起身子望向一侧端坐的穆尧姜,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而穆尧姜却连一丝表情都未变,只微微侧身语气平静的继续发问:
“女儿一直不明了,阿爹到底想要什么?”
“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你怎敢!!怎敢!!”
“敢如何?”
穆尧姜偏头微微笑了笑,语气里是完全的理所当然:
“今上强占亲侄的皇位在先,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如今东宫已然被屠尽,而今上又沉迷炼丹内里早已被仙药糟污个干净,到如今怕是和宫里的太监也无异,阿爹一心为先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总不至于眼睁睁看着龙脉断绝于此吧!”
“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龙脉之事自有天定数,岂是你我可忧虑之事,你只需要记着你是我穆家的女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按阿爹教与你的去做便是,阿爹岂会害你,你可是阿爹最疼爱的女儿!”
一只青筋突起清瘦枯干的手忽的紧紧握住穆尧姜搭在椅护上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攥住穆尧姜的掌心滚烫,指尖却冰冷,与此同时一声嘶哑又满足的叹息在穆尧姜耳边炸响,在静谧的暗室里有些让人头皮发麻,她不由抬眼看向握住自己手的父亲,明明无风,两人之间墙壁上的烛火却跳动得厉害,大块的阴影投在阿爹的面廓,使得面目有些模糊,一瞬间穆尧姜只觉得眼前的老者极为陌生,那双年少时被盛赞的丹凤眼如今只余霭霭暗色,却又有火燃在眸中,或许是墙上夜烛的投射,炯炯的一瞬不瞬的盯住穆尧姜望过来的眼睛,面色带着种奇异的狂热,烛火加重了岁月的沟壑,也使得那有些抽搐拉扯的嘴角眼眉放大成几乎痉挛的扭曲:
“不要让我失望,姜儿,你会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重现我们穆家的尊荣。”
穆尧姜微愣了一瞬,只乖顺的低头:
“我会的,阿爹。”
这夜注定漫漫无尽。
乌墨云团逐渐被风吹散开了一点,漏出点息微的残月,半点星光也无,连虫鸣鸟叫都微不可闻的深夜。
穆尧姜只一个人坐在床边,夜明珠的光温润,只余一点翻阅信纸的窸窣声,一封又一封密密麻麻的密文信纸被重看一遍,又瞬间被吞没在蓝紫色火焰里,如今已然抵京,这些早已倒背如流的信自然也该被彻底销毁。
夜风从未完全闭合的窗缝送入,让穆尧姜不禁打了个寒颤。
今夜在暗室的简短试探,穆尧姜已然明了父亲心意,
但她绝不会认命的做一个牺牲者。
却也无法如阿姊的期望那般去来一场书生小姐的爱情私逃,尽管阿姊极力夸赞的那个昔日故交看起来的确一副呆头呆脑很好拿捏的模样,但他尚且连自己都无法保全沦为一介卖画书生,在尧姜看来抵多只能充当个垫底的退路罢了。
穆尧姜一封一封的烧掉密信,火舌吞噬的却仿佛是阿姊本该娇妍明媚的一生。
她们穆家这三姐妹,穆尧姜其实是性子最古怪的一个。
但胜在机灵善学,便摹得个天真良善的模样,最得爹娘喜欢;大姐穆徽婉素来是和小妹穆柔嘉亲近的,不太爱和这个私底下情绪阴晴莫测的二妹妹一起玩,连带着小妹穆柔嘉也有样学样,偏生还爱凑上来惹是生非,然后每每被戏耍一通还要挨训被罚·····
但到底也还算得上是姐妹和睦。
戛然而止的无忧时光是从先帝突然的驾崩开始。
穆尧姜对先帝的印象不深,只隐约记得是个面目温润长须弯眉的长者,很喜欢自己,每次抱着自己的时候半天都不放下,那双微凉的大手一点茧都没有,像蛇一样,穆尧姜不是很喜欢,他身上总有股闻着让人晕晕然的香气,每次张嘴的时候,可以看到一颗一颗圆润整齐的牙,和一种有些奇怪的味道,像古怪的树或者某种药材,语气温柔而耐心:
“皇伯伯带你去玩水好不好呀?”
“陛下,小妹最怕水了,而且她最近总是调皮踢被子,受了凉,不能玩水。”
穆尧姜记得当时阿姊忽然站出来说了一句,引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的看过去,穆柔嘉也跟屁虫一样的附和“对呀对呀,她怕水。”
但自己一点也不怕水。
尚小的尧姜不明白阿姊为什么撒谎,但也许是那天皇伯伯身上那股奇怪的味道太重了,熏得她打了个喷嚏,倒像是真的着了风寒,便也没能去玩水。
先帝的驾崩非常突然,
穆尧姜当时正犯夏困,懒洋洋的躺在玉席上翻看新得的画册,忽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探进来一颗满脸鬼祟的小脑袋,是柔嘉,紧接着便被身后的阿姊轻轻推搡着进了门,还特别留意的锁紧。
“二妹妹可听说了这件大事?”
阿姊有些故作神秘的问,已经迫不及待的自己接住了下一句:
“听说皇帝死了!!!马上风!!!身边好多才七八岁的小姑娘!!”
“马上风是什么呀?阿姊。”
还是未开窍的年纪,皇帝的死倒是没太大感觉,反而对不懂的词更感到新鲜,穆尧姜记得那个蝉鸣的午后,三姐妹凑在冰凉凉的玉席上,听虚岁大了几岁的阿姊讲一些新奇又似懂非懂的奇闻轶事,而彼时穆尧姜才后知后觉的隐约意识到当时阿姊把自己推到身后撒的那个谎,其中秘而不宣的维护。
也仿佛都是从那个午后开始,一切就都变了。
先是阿爹和太子失和,被参奏罢去了东宫辅臣一职,还和当时正备受宠信的太子门客渠夫十分没形象的当街撕打了一番,曾经丰神俊朗的探花郎因为嫉妒而活活咬下后生的一只耳朵,如此有辱斯文的荒唐事据说被言官参的奏折堆起来能有一人高,而后在朝中更是一蹶不振,不止被太子党厌弃,连中立的寒门一系也耻与之为伍,昔日好友纷纷闭门不见,众人皆等着看这个曾经风头无二的先帝宠臣如何在新帝登基后被彻底打入尘埃,却不料一朝兵变,安化王踩着自己侄儿坐了皇位,
太子仍旧是太子。
安化王却不是个仁善的主,居然不足半月便来了场震惊京都的“东宫血案”,牵连人数甚广,皇宫里的地砖都被血凝得厚了几层,连绵数日的暴雨冲刷出的都是触目惊心的红水,先帝这唯一的血脉,到此彻底断绝。
宫内的太监宫女换了大半,宫外太子一党的世族也风声鹤唳,西市斩落的头颅不知垒了几层,百姓从一开始的好奇围观到后来的门窗紧闭,素日里总是死谏的言官倒是不少都求仁得仁,一时间京都人人自危,提起“东宫”二字都噤若寒蝉。
而府内的气氛也古怪异常,
不知何时起,阿娘开始闭门不出,阿爹竟也毫不在意的模样,昔日恩爱夫妻形同陌路。府上许多熟悉的嬷嬷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新的仆役丫鬟,尧姜向来也不太在意这些,反倒是穆柔嘉哭闹了几宿一定要以前的奶娘,最后还是阿姊匆忙赶来连哄带骗的安抚好。
“阿姜,这些时日可还听话?有没有想阿姊?”
多日不见的阿姊整个人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即便依然是温温柔柔的眉眼,却像一支正荼蘼的山茶,带着一种浓浓的如雾的颓唐。
“嗯!阿姜很听话!”
风穿林而过,是簌簌的竹叶轻擦声,丫鬟们机灵的退下不敢打扰这小别的姐妹叙情。
阿姊默然看了自己良久,忽明忽暗的眸色,有种惊艳的瑰丽,手腕上的玉镯宛如幽碧的兽瞳:
“阿姜喜欢珠宝玉石吗?姐姐记得你最爱玩耍玉石珠串了,曾经还因为不小心丢失的南海珠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呢。”阿姊的神色和平日里有些不同,向来温柔的眉眼裹挟着一种魅色的引诱,尧姜不禁被此刻的生动吸引,有些看入了迷,
“这世上珠宝玉石最多的地方便是皇宫,阿姜想要去吗?”
窗外的竹林簌簌的响个不停,
像着了魔一样,穆徽婉几乎被心中突如其来的念头淹没了,犹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而尧姜只痴痴的欣赏着阿姊眼中的神采,连问询都不由的放软:
“阿姊想要我怎么选呢?”
“你听着!”
似乎被幼妹的话鼓励了,陡然生出的勇气使阿姊紧紧抓住对方单薄的肩,就像以前的无数次秉烛夜谈,此次却只为私心:
“你听着,明日有个和尚来摸骨,无论他们说什么,你都只和阿爹说,你想入宫,哭闹也好,撒娇也好,你要告诉阿爹你想入宫。”
“好,阿姜只听阿姊的话。”
·······
夜雨骤起,噼里啪啦的惊醒了在外间守夜的丫鬟,睡颜惺忪的提灯来查看窗扉是否关好,穆尧姜迅速将沉香盒与还未处理完的密信藏入床下,一副被吵醒的模样半支起身。
信纸已燃过半,被突然打断的回忆让穆尧姜心里有些沉甸甸的闷痛感,索性起身随意披了件绒羽披风往阁楼观雨,小丫鬟细致的点上灯盏便悄然退下,用以观景的阁楼地势很高,极目望去整个京都都笼在这片磅礴的雨里,不远处的绮丽朱墙也并看不真切,只听得雨打琶叶的脆响声混杂着泥土的清香,让人精神一振。
穆尧姜自是没入宫的,
阿姊向来是个心软的人,亦是真心疼惜着自己的胞妹们,尧姜对此从未怀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