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霍荧离开后,祁曜彻底补足了觉,在一口气获知这么多爆炸性信息后,她本以为自己会失眠,但这一觉睡得意外的踏实。
临睡前,她把附影唤到近前。
“你知道天喋之变的真相,对不对?”
“这是最高权限的内容,我不能告诉你。”
这就是晷的可靠之处,他的字典里没有骗人的选项,假如一件事他不想说,哪怕冷冰冰的拒绝,也不会编织出什么谎言。
但祁曜现在想听的根本不是这句话。
“连一点也不能透露么?”这话说出口,祁曜自觉失言,面前的不是一个可以讨价还价的对象,她垂眼思考了片刻,问道,“切断加冕仪式直播信号的,又销毁记录影像的,是不是林歇?”
灰黑的眼眸盯了她几秒,“是。”
“黥徒没有发疯杀人,杀人的另有其人?”
这回附影回答的很快,“不对。”
祁曜感到意外地愣了一下,“现场除林歇和厉晟以外,活下来的第三个人……那个献花的小孩,他现在在哪?”
这一回,附影沉默了很久才回答,“这问题超出权限了。”
祁曜却对这答案很满意。
她问的时候耍了点手段,问的是“他在哪”而非“他是否还活着”,附影看起来什么也没说,但其实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晷没必要给一个已死的人设置如此高的权限。
附影躺在她身旁,摸摸她的头,“睡吧。”
祁曜抱拥住附影冰冷的身躯,拉住他的手,仿肤材质的表面涂层因频繁劳作而磨损,摸起来已经凹凸不平了,她拉着这只手,将其贴在自己脸上,暴露的金属物冰冷,她却只觉安心。
还有一个问题,她一直捏着没有问。将睡未睡时,她还是开了口,声音含糊得像梦呓。
“你早知道我体内被安了追踪器,是吗?”
“是。”
十几小时后,薛窍找人来叫醒祁曜。来的人很守规矩,只敲了敲门就候在门口。
祁曜穿戴整齐,将三把匕首别在腰间,忽然发觉有什么不对,她翻遍身上,又翻找了床铺,怎么都找不见那铁盒。
祁曜不甘地低声骂了一句“见鬼了。”话才出口,她想到了什么,脸色倏地苍白了一下。
果然一切都是有目的而来,足以击溃理智的真相,看来真心的自白,甚至还有那些劝慰,事后想来,无不透着刻意。
霍荧偷走那盒药,为的是什么?难道他不知道,那药虽有奇效,却要付出至为昂贵的代价,挽华一族的战士大多短命,活不过三四十岁,且死前无不失控成为彻头彻尾的疯子。
晷告诉她这些时,也只说这药只万不得已时才能服用一剂。只此一剂,不止让她头发褪了色,更为此损耗了不下十年的寿命。
不,霍荧是知道的,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说明他已经决意舍弃了某些东西,一开始是尊严,然后是温情,人性,身体……还有性命。
果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一条道走到死的疯子。握紧的拳忽然松开。
祁曜一转身,推开门,门口的是个脸上有弯钩黥纹的少年,年纪虽看着比祁曜大,见着她却有点怯生生的,腼腆地朝她一点头,权当打招呼。
祁曜也朝他点点头,“走吧。”
夜幕底下,灯火尽开,看起来仍是稀疏错落。荧荧之光,照亮微茫的一小片区域,却不足以照亮瑕砾洲的主体桥柱,祁曜跟在少年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自她身后,附影和亚伯一左一右,颇有几分左右护法的感觉。
少年是知道仿生人们的真实身份的,他畏惧忌惮地看了眼附影的脸,又转向另一侧,忽然问道,“您不觉得它们很可怕吗?”
在少年眼里,祁曜是足以让薛窍示好的高人,又面罩兜帽把真容遮得严严实实,看起来高深莫测,故而话语里客气得不能再客气。
见祁曜望向自己,他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他们根本没有思维理性,就是张假人皮裹着钢筋铁骨,说的也不是心中所想,而是设定好的程式,我们还有那么多人可用,为什么要借助这些连人都不算的玩意儿?”
他不知薛窍是怎么想的,竟会把最重要的任务派给这群东西,而不是自己。
祁曜答得意味深长,“有些事,只有它们才能做到。”
说话间,两人已走过小半个城区,这一路走来,祁曜发现,并不止身旁的少年,沿途看到的黥徒都如约好了一般不再佩戴面罩,露出一张张晒不到太阳而苍白的面容,有些脸上布着黥纹,有些则看起来干干净净,同中都的那些居民看不出什么区别。
相比之下,祁曜反倒成了那个异类。
祁曜看到不远处凭栏遥望着的薛窍的身影,“就送到这儿吧。”她摘下面罩,朝那少年微笑道。
黑色的兜帽斗篷,银白的发丝,构成最鲜明的对比色。
少年还在愣怔,眼前这幻影一样的人已一脚踏上盘旋而上的桥梯栏杆,整个人如没重量的影子飘忽而起,倏忽间将落未落,却是踏着另一层栏杆再一个弹跳,一飞冲天的势头下,兜帽落到背后,露出满头银白耀眼的短发,发丝被带起的风吹得飘起几根,煞是好看。
落点,是薛窍身侧的栏杆。
祁曜落坐在栏杆上,朝看着整个过程的薛窍打招呼,“下午好。”天上仍是夜色,从时间上看,此刻应是下午。
平素里她眉眼冷淡疏离,只这么懒洋洋地随意一笑,中和了眉梢连同眼角的凉薄,反倒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反差来。
薛窍嘴角勾起,“你看起来心情很好。”
“休息够了,也留了力气打架。”祁曜看了看薛窍的脸,“你的心情也不错。”
薛窍惬意地眯起眼,“吃饱了才有力气打,走,跟我来吧。”
跟薛窍走在瑕砾洲的街上是一件很享受的事,他记路极熟,且对每一处的景致人物都如数家珍。
“看到那边的枯树了没?”薛窍指着一个方向,祁曜望过去,只一片昏暗,根本看不清黑暗里绰绰的影。
但她还是“嗯”了一声,便听薛窍继续道,“那是早年一个在外面混不下去的黥徒栽的,他唯独恋慕那些树啊草的,带回来的也都是些树苗草种,土是特地跑到地台一点点挖回来的,可惜土壤贫瘠,就只活了这一棵。”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后来他死了,死后没过多久,树就跟着枯死了。”
这不过是黥徒困境的一个缩影,薛窍讲的时候话语平淡,别有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
又经过一处相对宽阔的平台层,有许多大大小小紧挨的房子,只是其中有不少已经破旧,无人修缮而崩塌了。
“这是帮派的聚集地,黥徒无父无母,不得不扎堆抱团。他们从外面接些仿生人都不屑做的货单,换钱来养活这一大批人。”也曾因为竞争激烈而内讧火并,但薛窍还清晰记得,甚至非常怀念几十号人围坐在街边吃晚餐的热闹景象,有人骂骂咧咧,有人手舞足蹈,还有人笑嘻嘻地讲着其实没什么人听的笑话。
“为什么衰落了?”祁曜问。
“领头的为了养老,攒够钱就移居要塞,小的们脾气越来越坏,不服管,时间久了,日子一难过,索性都只顾自己了。”
薛窍苦涩道,“瑕砾洲是注定会消亡的城市,十一年前的天喋之变过去没多久,元老会就紧急通过法令,终止新的黥徒投入使用,没有小孩子,没有新生血液,我们这一代人就是最后的黥徒了,每个人也都接受了这个现实。”
现实崩塌总是一步跟着一步,把人的底线压得低了又低,到不得不接受为止。
从最初默认接受了黥徒天生劣种,无法胜任尖端行业,更不配身居高位开始,绳索就已经绞在他们脖颈上。
天喋之变,只不过把暗地里的东西彻底摆在台面上。
“接受了现实,但不代表能接受自己死于非命,还被倒打一耙,到死连个水花都溅不出半点来。”说着说着,薛窍突然笑了,“抱歉,这么沉重的话题不适合放在饭前时间来讲。”
“不,我很喜欢听。”祁曜答,来到瑕砾洲小半年,这是她第一次不加排斥,而是作为其中一员来欣赏它的风貌。
两人又来到一处房子,那里住着一个同祁曜年纪差不多的少年。
少年褐发带点小雀斑,笑起来俩酒窝,见到祁曜有点怯生生的,见着薛窍却又笑起来,殷勤地想接过他手里的物什。
薛窍对他摇了摇头,“我只是路过看看你,莱蒙,很快就要走了。”
莱蒙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一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的要哭不哭的样子。
薛窍有些苦恼地叹口气,“去找她们几个,让她们都搬过来住,也好有个照应。常暗来了,外面不安全了。”
莱蒙点点头,扭着的手不知摆在哪。
“玫姐姐她很想你。”
所以他才不去看她。薛窍往后退了一步,俊俏的脸上显出几分冷酷,“别告诉她我来过。”
直到出了门,薛窍才给祁曜解释,“这些是我名义上的情人,其实我跟他们没什么的。”外界都说他风流得男女不忌,他只当是恭维,可对着这双银中透着微蓝的眸子,薛窍却不自觉窘迫起来。
祁曜会意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已经发觉了,薛窍的人缘其实相当不错,其中一点就体现在,谁都不会擅动被他出手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