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十岁来华发生，朝如青丝暮成雪
含春殿里烧了地龙，案几摆有鎏金熏炉，正在袅袅升腾沉香，左右侍奉的宫人们，被香熏得暖洋洋的，不由微微眯了眼睛。
“咳咳——”暖帐传出几声咳嗽。
紫苑丢开海棠团扇，从案几起身悄声道：“太后，可是醒了？可要吃点东西喝口茶？”
“不用，咳咳咳，陛下的骸骨用匣子装好了么？”
紫苑低头不敢说话，其余宫奴亦是无言。
“那忆儿呢？咳咳，可曾在忆笑宫中？”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宫殿骤然鸦雀无声，此刻连雪落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了。
韩春儿拉开了帐幔，一头青丝散在玉枕，眼神犹如十月寒霜，所到之处尽是冰凉。
深知紫苑不会直说，他便随手点了一人，问道：“你来，但说无妨，哀家免你一死。”
宫装侍奴吓了一跳，嘴巴哆哆嗦嗦打颤，舌头打着卷儿说道：“太，太后，殿下，殿下薨，了，听救火的禁卫军回禀，只捡到了殿下的脚环，先，先帝的骸骨也……也是没拣出来，大火把整个漱玉阁都给烧了，都给烧了，什么也没留下！”
“烧了？”
“哈，烧了？哈哈哈，烧了？连我的忆儿也一并烧了，我的陛下也烧了？”
韩太后拎起玉枕头，十分用力朝下扔去，似颠若狂地叱责道：“狗东西，废物，养你们来又有何用？一场大火，一个也没救出来！”
“来人，给哀家拖下去统统斩了，救火的那些个，统统灭了九族，一个不剩！”
“废物，废物，我的忆儿，我的陛下，你们统统都没救出来，既然这样，哀家要你们全死，全死！”
瞧见太后几欲发狂，紫苑流下两行清泪，跪在地上挪至床榻，哭道：“公子，公子不要啊，奴深知殿下逝世，陛下的骸骨没能拣出来，您心中悲痛交加，可公子，您也是为人父母的，此番要了他们的性命，不就跟那场火一般，成了杀害他人孩儿的刽子手了么？”
“再说了，那场火您也看到了，都把洛阳城的天给染红了，凭他们区区凡胎肉体哪里就救得了呢？主子，他们没有功劳有苦劳啊，如今殿下不在了，正是人心涣散之际，若是主子斩了他们的脑袋，让宫中血流成河，还有几人会信服赵家江山啊？主子，您便是再恨陛下，也莫要忘了先帝打江山所受的血泪啊！”
听罢紫苑此番言语，春儿只觉酸楚难言，无力瘫倒于暖榻上，双眸无神凝望帐顶，良久才摆摆手说道：“都下去吧。哀家想一个人静静。”
“紫苑……你先别走，替哀家把画师画的小像取来。”
“诺。”
画像是先帝驾崩后，韩太后命画师画的。画完了便是画完了，他也从未打开看过，此番遭遇丧子之痛，不知何故总想瞧瞧。
先帝乃赵家五皇女，名唤赵璟小字安锦，容颜娟秀五官清丽，身材纤瘦挺拔如松，嘴角经常噙有笑意，清清淡淡不很明显，可见是个温润之人。
摊开画像细细打量，韩春儿凝眉思忖：画师定然熟识陛下，否则就下了苦功夫，不然怕是难摹其貌，更不必说这三分神韵了。
赵璟自是玉华天成，容貌那是拔尖尖的。她不肖父也不肖母，像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肌肤莹润富有光泽，隐约似有珠光流动，五官隽永轮廓柔美，双眸清亮暗藏锋芒，许是喜好骑马射箭，眉宇之间意气风发，清秀婉转不失英气。
她骑在高头大马上，血色戎装束住腰肢，含笑回眸浅浅勾唇，少年风华淋漓尽显，周遭姹紫嫣红一比，仿佛彻底失了颜色。
这仅仅是少年的她，及冠之后她打奸臣，收复失地沟通河渠，击败了其他夺嫡者，顺利登上九五之尊，天下对她无不信服，百姓对她无比称赞，连春闺男儿的梦里，她也强劲闯了进去。
“遇上你，我从未后悔过，可你为何从不回头看看我呢？让我等得这么久，这么累！”
“你可真狠，对我狠，对你自己更狠，明明知道我要害你，你还是甘之如饴，默不吭声，呵呵，是等着在你死的时候，给我致命一击吗？”
他的面颊贴上宣纸，妙目含水却不敢落，唯恐弄花这副画像，低低说道：“现在你把忆儿也带走了，真正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我真是恨你，真是恨你啊，竟连一点儿念想也不给我留了！”
韩春儿闭了闭眼睛，忽而忆起欢畅时辰。
少年胴体白玉无瑕，小腰楚楚柔软魅惑，腰间肚脐小小一个，点缀一颗朱砂红痣。
赵璟与他新婚不久，少年贪欢娇软无力，非得妻主闹他起来，他才会娇娇骂两句，回身轻挠她的痒痒。
他又怎会挠得过呢，后来不仅反被挠了，还被人吃了肚脐眼，羞得他流氓流氓叫，两人又是一番云雨。
韩春儿陷入了甜蜜，倒在榻上沉沉睡去，直到水盆忽的落地，把他一下给惊醒了。
“紫苑？”
听到自家主子询问，紫苑只是跪倒哭泣，啼声埋怨老天不公，竟让太后遭此大祸，这才三十出头年纪，便是满头华发早生。
太后初始尚不明白，等对方说到了发白，扯来镜子堪堪一照，发现乌发尽皆变白。
或许本就遭逢大灾，或许早已明了命运，或许失去了悦己者，他已无心理会容貌，变白抑或者变黄了，早就对他无足轻重。
曾经贪恋容颜的人，曾经夸他艳如海棠，惟愿世世珍藏的人，早已无情离他而去，奔赴黄泉地底下了，他的容颜又给谁看呢？！
韩春儿对镜吃吃笑，摸了摸光滑的脸蛋，爬上床拉上锦被说道：“无碍，这头发变白就变白了，紫苑啊，你且下去吧，容哀家再睡一会儿，等陛下来了，看到我懒懒散散，惫懒疲软的，恐怕又该叫我小懒虫了。”
“先让我养好精神，陛下等会儿就要来看我了。”
陛下？陛下不是已经驾崩了么，怎还会来看他？
紫苑只觉浑身一震，泪水簌簌掉落而下，跪趴在地上哽咽道：“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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