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洛眠见面后,虽唐尧还没回北京,卓静言也不用再打车上班。除此之外的生活也没什么变化,除了被拍到照片的事情她没告诉苏佑,也没责怪薛嫣“泄密”,毕竟已经瞒足了洛家四个来月,远远超出了她回来时“绝对撑不过一个月”的想法。
《王城》的工作已经进行到三分之一,大量要调整的情节堆砌在这个节点上,工作量倏然剧增,年底将要出版的绘本又出了些不大不小的问题。卓静言整日忙得团团转,实在吃力,就把奈奈支到日本和出版社进行拉锯战,如此自己便能专注完成编剧计划。
连续五天加班到凌晨,加上每日敷衍的饮食和愈发混乱的作息时间,自诩“玩起来不要脸,忙起来不要命”的靖作家终于在第六个加班的深夜里迎来了胃痛。刘海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拿起手机就要拨120,接着就被她一个镇定中带着恐吓的眼神压得坐了回去。
“靖……靖老师,”刘海自发将她面对苏佑时的德性学了个十成十,“您您您还好吧?”
“没事,”卓静言强忍着胃部一波一波痉挛的疼痛,努力放平声音,“稍微有点不舒服,我先回去休息了。”
“好好好,”刘海很乖觉地拿起她的包,“您这样没法儿开车的,我送您回去吧。”
卓静言勉力站直,将桌头的一叠文件挪到刘海桌上:“送我到楼下打车就好,等下你回来把我们下午做的后五集大纲标注完。还有,记得跟简编说,剧本风格不要改得太离谱,毕竟这是有原着支撑的作品,改得脱了形的故事不叫改编,叫二次创作。”
刘海看她说完这几句,额角的汗水已经浸湿头发,连忙半扶着她往楼下去,边走边絮叨:“真的不用叫救护车么?救护车有担架和轮椅啊,我看您脸色太差了,是不是走路都疼得厉害?”
卓静言咬牙道:“你再继续念下去,我快要偏头痛了……”
刘海识趣地闭上嘴,扶着她到路边拦了车,再三叮嘱她到家要给信息之后便站在原地目送出租车远去了。
卓静言一路忍着疼痛熬到公寓楼下,下了车一步一步捱到电梯里上楼,一步一步挪出电梯,终于可以到家了,要赶紧把奈奈上次买来的胃药和止疼片翻出来。
她躬着背站成一只虾米样,杵在门口半晌没动,最后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天要亡我……”
钥匙不见了。
苏佑在电视台录完一档访谈节目,又陪林湘和阿青去吃了夜宵,到楼下时已是十二点过。次日早上九点还要去怀柔准备《魅影》最后几组补拍,他站在上行的电梯里,将手机闹铃调到六点半,出了电梯没走两步,就看到一团缩在对面门口的不明黑影。苏佑定睛一看,那人双手抱膝坐在地上,低头靠着墙壁,长长的黑发遮住脸,在昏黄的楼道灯光下形似贞子。
“……卓静言?”他认出她来,叫了一声。
她没应。
他快步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静言?”
她似乎听到,喉咙里含糊地“唔”了一声。苏佑拧着眉头,伸手拂开她的长发,这才看到她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地咬着唇,几缕头发被冷汗浸润,贴在额头和脸侧。
“静言,静言,”他倾着身子靠近她唤着,探手去拍拍她的脸,“你是不是生病了?”
卓静言意识清楚,只是疼得脱力,听到苏佑的声音近了,便睁眼看他。
苏佑看她的眼神从失焦到渐渐清晰,两丸黑水晶一样的瞳仁里映着他的脸,大概因病痛含着些眼泪,有些水光潋滟的味道。
“你生病了?为什么坐在地上不回家?”苏佑轻声问道,“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了?”
卓静言看着他,吐出小小声的气音:“你话好多……”
这么多问题,叫我先答哪一个?
“我只是胃疼,”她轻声道,“……又弄丢了钥匙。”
楼道里窗户没关严,二十层高度之上的一阵凉风过来,冷幽幽的。苏佑无奈地叹息,看她虚脱无力的样子,直接探手环过去,揽住她的腰,微微用力便将人扶起来。
“你可以打电话给我,给刘海,给奈奈,给薛嫣和欧凯,”他一手稳住她,一手掏出钥匙开门,带了些教训的口气,“这种样子要先去医院,本来就生病了,还一直蹲在门口吹冷风。”
˙卓静言驼着背摁住腹部,很没底气:“到家门口走不动了,手机没有电……”
苏佑心里有一丝莫名火气,尽量冷静道:“你就不能爬到电梯里下楼去让保安帮你叫医生?”
卓静言没吭声,午饭之后一直没吃过东西,肚里空空如也,隐隐阵痛,她躬下腰难受得直抽气。
“怎么,”苏佑将门踢开,两手搂着脚下虚浮的她扶到沙发上,“还疼得厉害?”
她摇摇头:“已经比刚开始好多了……有止疼片么?”
苏佑翻出医药箱,找到一盒胶囊:“止疼片服用太多反而伤胃,这是慢性胃炎用的,你先吃一点。要是还一直疼,试试止疼的穴位。”
他倒了杯温水,和胶囊一起递给她。看她皱着眉吃了药,又道:“在膝盖往上四指宽的地方找一个摁起来最疼的点,以能产生酸痛感的力度按摩一下,三分钟左右就可以减轻疼痛……这个就你自己搞定吧,我去厨房一下。”
他松了两颗衬衫的扣子,又倒一杯温水放在桌上,转身去了厨房。
卓静言靠在沙发上小口喝着水,一手摁着大腿上他所说的那个穴位,不知心理作用还是确有奇效,胃部的疼痛感一点一点减轻许多,渐渐竟有些昏昏欲睡了。
正要坠入梦乡之际,又听到苏佑唤她:“睡了?先吃点儿东西。”
清甜的香气绕在鼻尖,暖暖的,引人垂涎的。她撑起眼皮,系着黑色围裙的苏佑站在面前,白皙修长的手指托着一只瓷碗,碗里热气腾腾的软糯小米粥缀着几枚红枣和桂圆,看起来很是诱人。
她睁圆眼:“你做的?”
苏佑在厨房里被炉火烘得有些热,脸上淡淡的绯色:“小心烫。今天太晚不方便找开锁公司,赶紧喝了这个去休息吧。这边跟你的公寓户型对称,客房在书房对面。家里只有男式睡衣,我给你放了一套新的在床头,也许会有点大,将就穿。明天我还有拍摄,很早就要出门,你多睡会儿再起床。”
卓静言看着他眉间隐隐倦色,不由内疚起来:“抱歉,这么晚还打搅你……我睡沙发也行。你快去歇着吧,等下我自己洗碗。”
她的面孔依然泛白,只将双眼衬得更显墨黑,微卷长发散在肩头,歪着脑袋看着他。没有惯常的从容或狡黠,只有些小心翼翼的歉疚,如同孩子的神气。
苏佑没做声,凝目看她片刻,忽的弯下腰靠过来。卓静言猝不及防往后倒。他一手撑在她脸侧,近得两人眼中都能看清对方的影子。
不知谁的心跳,愈发急促,在一室寂静中显得如同擂鼓声响。
“脸色好多了。”苏佑看着垂目不语的她,“我还有剧本要看,你喝完粥就自己去休息。”
他直起身去了书房。
卓静言愣在原地,良久,她喝完小米粥洗好碗,敲敲书房微阖的门:“……苏佑?”
“有事吗?”他的声音从门缝里和浅浅的灯光一起送出来,有些模糊,听不清情绪。
卓静言看着门上细密的暗色木纹:“今天谢谢你,我先去睡了。明天我会找人来开锁的。”
苏佑似乎动了动,有些轻微的转椅挪动的声音,但他并未起身。
静了半晌,他说:“你先睡吧,晚安。”
卓静言绷紧的身体倏地放松下来,有些莫名泄气,连原本打算的“晚安”也略去不说,踢着拖鞋转进客房,正要开灯的时候却一愣。
床头放着一盏做工精细的小夜灯,卧室四壁和天花板上缓缓旋转着繁密的光点,银河与星座清晰可见,如同缩小的浩瀚宇宙。一室柔和的白色冲淡了浓稠黑暗,像傍晚最后一道夕阳的暖光。
夜很静,静得可以听清心跳和呼吸。
卓静言拥着被子,躺在缓慢流转的星河之间,渐渐坠入梦田。
苏佑在书房里一直坐到深夜。《魅影》的剧本就摊在面前,他看的却是一旁的榉木相框,镶嵌其中的那张照片是三年前他独自去英国进修表演时拍摄的。
三年前的十月,伦敦已入深秋,鸽群穿过霏霏细雨,他一个人在特拉法尔加广场的喷泉边站着,看人群熙攘来往。不远处立着古老的圣马田教堂,灰白的建筑,灰白的天空,如同一副褪色油画,斑驳里透出陈旧的庄重和静穆。唱诗班的歌声从彩绘玻璃窗里传出,隐隐的若有似无,眼前默片一样的画面便渐渐鲜活许多。
他倚在喷泉边听那歌声,冷雨拂面,连日压在心头的苦郁渐渐消散。
人的意识最是自由无羁,停住想念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情,半年来的每一天他都在反复地自我催眠。
不要看,不要听,不要想。
要忘记。
这样微寒天气陌生国度里,再下意识地回看记忆里那个身影,似乎真的已经模糊不清。清晰的唯有面前的人群,白鸽,雕塑,还有教堂的尖顶,带着真实的温度,一点一点覆盖在渐渐消逝的前度记忆里。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将这座“永久为人类打开大门的教堂”定格在胶卷里,几乎带着虔诚而感激的心情离去。
主会听到我们心里的声音,帮助我们忘记苦痛的回忆。
这张照片他保存了三年,一直放在他的书橱中。画面上的每一个细节他都熟悉万分,比如右上角掠过的五只白鸽,正中间小孩子手中的红色气球,左下角匆匆走过的穿大衣的男人,还有教堂前的台阶上,抱着画板歪着头的年轻女孩子。
面孔雪白,乌发如墨,侧头的角度和片刻前坐在沙发上的卓静言一模一样。
怎么会是你?
苏佑伸出手指描摹照片上的女孩的轮廓,似乎又听到三年前教堂里悠悠吟唱的歌声,心底某种情绪抽枝拔节,缓慢生长。
他将相框拿得近些,看着那歪着头的女孩一笑,手指触碰间又想起她脸颊的温腻,还有揽住她时手臂弯曲的弧度。
纤细的,盈盈一握。
“怎么会……总是你?”他轻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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