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到男人时,他刚刚结束一场不甚愉快的交易。
你踏进巷子的瞬间,他恰好提起了裤子,弯腰时脊骨突兀地隆出皮肤表面,青紫淤痕像搓洗不掉的污渍。他把落进一小滩污水的白T恤拾起来展开,也不在乎它又脏又臭,就这么套在身上,仿佛迫不及待想要钻进一个庇护所。廉价布料单薄得可笑,完全起不到遮蔽的作用,它沾了水后紧紧贴住他的身体,半透明的白透出暧昧的肉色。
他重又摇摇晃晃地蹲下身去,一张一张地捡散落了满地的纸钞与硬币——数量不小,可惜钞票上的数字不大,别说一百,就连五十都没两张。
你不小心踩到了一张二十元,男人恰好挪到了你跟前,让你稍微迟钝了一下,他也不抬头,乱蓬蓬的黑发令人联想起动物的皮毛,你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你的脚尖上,他想伸手拿那张二十,但某种不太好的回忆一下子笼罩了他,令他打了个寒噤,最后只是神经质地动了动手指。
“劳驾……挪一挪脚。”他轻声说。他的声音嘶哑疲惫,透着沉沉的死气,就连收音机调到空台时的沙沙声都比他更像活物。
你一个激灵,赶紧往后让了一步。
“多谢。”男人头也不抬地说。他捡起那张二十元,很是珍惜地把它展平了,与其他纸钞叠在一起。
你站在原地,看男人花了快五分钟把地上的钱都捡起来收好,他扶着膝盖直起身,你这才看见他的脸——平心而论,这是一张漂亮的脸,可他的眼神麻木空洞,倦怠与不加掩饰的厌烦如阴云般压垮他的嘴角,这种浑浊的厌世感散发着雨后泥泞般的土腥气,湿冷得令人难以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长相。
他注意到你打量的眼神,把钱塞进裤袋里,哑着嗓子说道:“我不接女客。”
“我不是……”你想解释你只是路过,但想想你刚刚盯着他看的行为,这句解释显得很没有说服力。可他也并不在乎你想说什么,他说完他的话便自顾自地离开,根本不打算等你的回应。
他的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后一步总是差一点点就会撞上前一步,你总觉得他下一秒就会摔倒,你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提高音量问道:“你需要帮忙吗?”
男人的脚步停了一瞬,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你两秒,过去的经历在他耳畔重重敲响警钟,令他对莫名其妙的善意又惧又畏,他的瞳孔放大了一点,微不可见地皱起眉,摇摇头说:“不需要。”
他走进阴影深处。
第二次遇见男人是在一个夜晚。
你刚刚结束与同事的酒局,带着醉意摇摇晃晃地往家走,若不是因为今天实在太累,你是不会走回家最近的这条路的,因为这儿是有名的发廊一条街——只在晚上营业的那种。暧昧的粉紫色灯光在窗帘后有气无力地闪烁,男人女人的调笑像打湿的灰尘般附着你的皮肤,令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看见男人站在路灯下。
你一眼就注意到他,因为与其他歪七扭八的男男女女不同,他站得笔直,路灯就在他的头顶,那一小片光圈孤独地笼罩着他,飞蛾与别的虫子争先恐后地往亮光里扑,灰白色的翅膀触了电,悄无声息地跌落于他的肩头。
跟其他站街的人一样,他脸上也挂着笑,朦胧的夜色稍微模糊了他身上那种湿重的厌烦气息,令他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了些许说服力,甚至有了点阴郁的媚感,但他的眼睛还是空的。他用尽全力对所有路过他的人谄笑,可他的眼睛在说,去他妈的,我不在乎。
你酒立刻醒了大半,脚步也慢了下来。
不知为何,你不希望他注意到你。你若无其事,慢吞吞地踱着步子,一会儿扭头看看这边,一会儿扭头看看那边,在不经意间观察着他。
但你的眼神还是立刻被他发现了。男人脸上挂着的笑来不及褪去,连着他那双宛如死境的眼睛一起,撞进你的目光里来,碎片般的黑灰纷纷扬扬朝你铺天盖地而来。
下一秒你们的对视便被打断,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摇摇晃晃地撞上了他,粗短的手指轻佻地略过他的脸颊,衰败的花一瞬间竭力绽放出了糜烂的艳丽,他们谈了三十秒,原本站得笔直的人像蛇一样软软地拧进中年人的怀里,被揽着腰带着往某条巷子深处走去,你看见那人的手在他的屁股上下流地揉了一把。
夜晚的风呼地涌过你,你打了个寒噤,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不再往那方向看。
第三次遇见男人是在初夏的雷雨夜。
深黑云层碰撞出滚滚惊雷,闪电像深渊的裂隙般一次次在窗外炸开,凶而密的雨毫不留情砸向人间,连成一片急促如子弹的哒哒声,你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不能入睡,兴许是晚上吃得太咸,急迫的渴意烧灼你的咽喉,你翻身跳下床,走进厨房才发现饮水机竟然已经空了。
你在去楼下的饮用水自动售卖机打水和直接喝水龙头里的水这两个选项之间犹豫了半分钟,雨依然在这个深夜的大地上沸腾,怎么想都不是一个适宜出门的时候,可鬼使神差,你拿起饮水机上的空桶和门口的雨伞,打开了家门。
走出住宅楼大门的瞬间,伞面传来的振动让你疑心这单薄的布面是否真的能抵御住这雨的袭击,你扶着伞骨,匆匆向售水机走去,水积得很深,冷冰冰地浸过你的脚踝,泥沙与细小的颗粒在你的脚趾间淌过,即便你穿着短裤,还是忍不住又把它往上提了提。
你住的是没有小区的公寓楼,售水机在车库入口旁的角落,不算太远,但也有点距离,当你走到时,衣服已经被风吹湿了大半。
售水机旁蜷缩着那个男人。
他把自己完全塞在售水机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脑袋歪靠着饮水机,双眼紧闭。屋檐早已起不到遮风避雨的作用,即便他已经缩得这样小,雨还是完全将他淋透了,黑T恤紧紧依附他隆起的肩胛骨,透明的水流顺着他额前的发丝一条条淌过他薄薄的眼皮,长而黑的睫毛,青紫肿胀的颧骨,以及惨白的,还挂着血的嘴唇。
你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推他的肩膀:“喂!你怎么……”
你的声音戛然而止。
男人顺着你的力度软软倒向一侧,他的手指挣扎着动了动,似乎想把自己撑起来,可他失败了,他摔倒在水泥地上,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
磅礴大雨轰隆隆从天而降,几乎要将他砸入泥泞的最深处。
几乎是立刻,你决意要带他回家。
你丢开水桶和雨伞,蹲下身去拉他的手臂,试图把他拉起来搭住你的肩膀,男人被你拉起来一点,却根本没有不能够站起来,在你力竭松手的同时,他又重重跌回到泥水当中。你焦急地围着他转了一圈,又试图从另一边把他弄起来,但是不行,他毫无意识,若非你能听见他的粗重的喘息和心跳,你当真会以为他是一具尸体。
别无他法,你跑去找了正在值夜班的保安,告诉他们你的朋友跟人打架在外面晕倒了,你一个人没法把他带回家,请他们来帮忙。
保安们很快就相信了你的说辞,还稍稍感叹了一下现在年轻人的坏脾气……两个保安穿着雨衣跟你来到了售水机旁,一人一边将他架起,不算温和的动作让男人发出了一声干呕,保安被他吓了一跳,差点撒手让他再度摔进泥里,其中一个人转过头来向你抱怨:“他喝醉了?不要吐到我身上啊……雨衣也很难洗的。”
你只好连连向保安道歉。
他们半拖半拽地把他往公寓楼弄,而你早就浑身湿透,索性也懒得打伞,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保安身后,盯着他无力的背影。
电梯关门前叮的一声似乎惊醒了男人,他的睫毛颤了颤,倏地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周围的人,反而是死死地盯着电梯缓缓合拢的门,你看见他的手指深深埋入掌心,没有血色的嘴唇哆嗦了两下,你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你正要开口向他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就再次陷入了昏迷。
把男人送进你家后,保安们便离开了,你给他们一人塞了两百块当做谢礼。
现在,男人浑身湿透,毫无意识地躺在地板上,雨水滑过他冻得青紫的嘴唇。你也冷得打了几个喷嚏。你觉得他需要换一身衣服。
这过程并不香艳,事实上,给一个昏迷中的成年男人脱衣服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你忙了好一阵,才把T恤从他上身剥落。大雨将他冲刷得一干二净,但当你贴近他时,你从他的皮肤上嗅到浓烈的酒气。看来他的昏迷的确与醉酒有关。伤痕展现在你的面前,皮外伤不多,但青紫的皮下出血像花一样沿着他的肋骨绽放到他的小腹,他的乳头红肿得接近病态,你在他的侧腰和背上看到一条条比肤色略深的陈年伤疤,虫一样爬在他的皮肤上。
你不忍再看,垂着眼扯他的裤子,将他的牛仔裤彻底脱下花了你快五分钟,你尽可能不去看他大腿上的掐痕,伸手褪他的内裤。
那块布料褪到他的大腿前侧时,你的动作滞住了。你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性器大小正常,形状正常,除了表面有一些像爆炸伤般的疤痕外,看上去非常普通。
但是,他没有睾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