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玉貂裘--第四十七章 佛经(满5500猪更)

芸娣慢慢收起脸上的讶色,显然这答案已是意料之中,但庾夫人接下来的话,仍让人微微心惊。

“对他一见钟情是假,算计那小孩说为他好也是假,我那情郎身份太低,我必须物色一个既能让我阿耶满意,又把心思扑在朝堂,对我百依百顺的郎君。”

“这么多人中,我选中了他。”

“但桓猊太聪明,知道我救他是不怀好意,以立家业为由打三年仗,直到我阿耶病危,他才肯与我完婚。”

“成亲那晚,他想与我喝合卺酒,他说不计前嫌,往后一起好好过日子,”她嗤笑一声,“傻子,我不让他碰,故意气走他,把身子给了我那情郎。”

“后来怀孕了,可我在江北祖屋,桓猊人在江左,怎么怀上的孕,正逢北方大乱,我们趁乱逃到深山,没想到桓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三年后把我们翻了出来。”

“桓猊没杀我们,他知道我爱出风头,为了折损我,故意不杀我,当畜生一样囚禁在这后院,这些年我可有出府半步,”她呵呵笑着,神色凄厉,“我做错一件事,他就打碎我一颗牙,牙拔光了就拔指甲,现在更是废了我的筋脉,我还活着,却还是个人吗?”

芸娣看她情绪不太对劲,主动询问,“你那情郎后来如何?”

庾夫人躺在床上,眼望着帐顶,从眼角灌出细泪,淌在下巴上,慢慢地说道:“桓猊说不杀他,给阿宗三年时间,长本事了再回来带我走,第二天一早,有人发现他缩在石狮子脚边给冻死了。”

芸娣不知她这话的真假,但眼神欺骗不了人,此刻庾夫人眼里浮满泪水,口中空洞洞的,仿佛心也被一起挖空,就知她是真的悲痛欲绝。

可这些与她无关,芸娣只是一个室外客,她冷眼旁观庾夫人的悲恸,“你与我说这些,可是又想做什么?”

庾夫人垂了眼,“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误会什么,只是这些事藏心里太久,没地方说,我怕死了都没人记得我跟阿宗的事,我不嫌丢人,他一辈子对我用情至深,我很高兴。”

她不是悲秋伤春的性子,很快收起泪水,轻轻笑道:“男人这嘴巴跟妓女没什么两样,都是骗人的鬼,你是个聪明人,倘若再这么硬骨头,只会惹恼他,不会给你半点好处,倒不如温温柔柔的,美人吹枕头风,没哪个男人能抵挡得住。”

来了。

这话又来了。

庾夫人这般想,卫典丹也这般想,甚至连孔雪杀她,想必认为她是红颜祸水,芸娣却自个儿清楚,倘若桓猊对她真有半分心意,在庐江时不会把她推出去挡刺客的剑,更不会强占了她的身子。

她是个人,知道好心恶意的区别,不想犯这个贱。

“夫人说这么多,就是为引出最后这番话。”芸娣不妨直问,“您既有这个心,为何不亲自上去,夫人这些年,只是为了您的情郎报仇?”

一时说得庾夫人哑口无言,冷冷拂下面色,“如今他眼里只有你,还如何装得下旁人。”

芸娣看出她眼里掩饰的慌乱,知她恼羞成怒,将牌位留在桌上离开。

她本是要把牌位一块带去,等离开都督府时再物归原主,防的是庾夫人再行诡计,但见庾夫人如此宝贝这块无名牌位,想来是为她已死的情郎供奉。

既是亡人,她不愿亵渎,也不愿做庾夫人这般卑鄙之人,便没有以此带走要挟。

青罗悄悄进屋,看到床上瘫软的庾夫人,仍掩不住心痛,伏在床头哭道:“夫人您这是何必,奴婢去做事就成,彻底惹恼都督,咱们手里的底牌就全没了。”

庾夫人却望着芸娣离去的方向,渐渐露出一抹微笑,“靠我这辈子,是斗不过他,现在不一样了,我还有一张最重要的底牌。”

她有一双好眼睛,瞧出芸娣骨头硬冷,这样的人一旦对人产生心防,动情难了,原先想让芸娣死,好伤了桓猊的心,可现在改主意了。

她要看着桓猊爱得痴狂难舍,放弃一切底线,最后知道心上人并不爱他,甚至打心底厌弃憎恶,背叛他时,那时方才是他放弃所有骄傲,生不如死之时。

他会不得好死!

青罗将灵牌放在庾夫人怀中,庾夫人双手捧不住,用下巴左右磨蹭,眼里淌出一丝爱意,却是忽然间,芸娣刚才那话钻入耳中,她怔怔问道,“阿宗会不会怪我?”

“夫人怎么能说这种话,郎君心里头一辈子都念着您,怪您什么呢。”

庾夫人却摇头了,喃喃着,“他一辈子念着我,那我呢……”她看着自己这副残破的身子,连情郎的牌位都护不住,睁大眼,脸上满是绝望之色。

回去路上,卫典丹并没多问,但似乎猜到庾夫人会对芸娣说什么,感叹道:“这人心里头从没有无缘无故的憎恨,可偏这世上有万般心狠恶毒之人,小娘子只须记得,主公不是这种人。”

芸娣抿唇微微一笑,悄然移开话题,“我听说人生病时, 在床头放一本佛经,恶鬼邪祟便不会近身,劳烦卫大人去替我寻几本佛经,我想念给都督听。”

……

深夜,乌衣巷桓家,书房内的灯尚未熄灭,密探进来递消息,把这几日都督府所见所闻都写成画儿,直观呈在竹简上,桓琨一片片仔细看过去,从芸娣被引诱出去,撞到长兄杀人,之后种种场景曲折危险,他看得目色微冷。

密探道,“照郎君的吩咐,玉佩已送到小娘子手里,安好着,并没受委屈。”

桓琨却注意到一个细节,神色微僵,“她没有用玉佩?”

密探顿了顿,回说是,“小娘子许是怕牵累丞相,故而瞒了下来。”

桓琨有片刻沉默,密探退下后,阿虎却见郎君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片刻,忽然停下来,拧眉声沉,“阿虎,我想去一趟都督府。”

阿虎惊道:“郎君不可,您这一去是打草惊蛇,大郎不会对您如何,可对于小娘子,本就在猜忌中,等大郎醒来后,更是要疑她。”

知道她会无事,关心则乱,但只要一想起玉佩的事,她怕牵累他而不用,桓琨眼中微黯,片刻后他揉揉眉心,微笑着镇定下来,仿佛同自己说一般,“是我糊涂了。”

又叫阿虎把刚到的密信拆开。

信上称刘镇邪从庐江离开,人在京口,代桓大都督暗自蓄养流民练兵,已有成效。

阿虎惊道:“大郎练兵作甚?”

像桓猊这般拥有开官置衙的都督,练兵是寻常之事,但私下进行,难免有篡朝之举,也就不难怪阿虎惊讶,桓琨也目光一沉,但又想到什么,神色趋缓,忽然问了一句,“你可还记得洛阳一战?”

阿虎立即答出来,“洛阳一战,是大郎第二次北伐,降将顾州叛国,进据洛阳,背后有北方氐族支持,成狼虎之势,当时朝野皆不敢发兵,唯有大郎主动请命,可是当时周家未除,桓家威望未显,加上先前大郎第一次北伐失利,文武大臣没有一人站出来支持,唯有郎君挺身而出,暗中周旋,助成大郎出师。”

“北伐大军兵分三路,一路以水军进逼许昌和洛阳,一路请徐、豫二州派兵经淮泗入黄河协助北伐,跟随大郎的主力从后领兵作众人继援,最终攻破洛阳,振奋江左。”

提到这次振奋人心的北伐,阿虎眼睛亮堂,哪怕是小小一个奴仆,却烙着江左人骨子里对收复失地的渴望与振奋。

同时阿虎疑惑,“此事与大郎练兵有什么干系?”

桓琨道:“二次北伐虽然成功,但也见识到氐族的真正实力,江左偏居一隅,多出俊秀文人,倘若有一日氐族越过长江南下,江左危矣,若要氐族美梦碎灭,必须要有一支强大的军队抗衡。”

“所以大郎私下养兵,就是要成为江左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线,抵挡氐族的入侵?”阿虎无不惊愕,因为这个念头,不是没有人提出来过,最后都无疾而终,倘若大郎真能建立起一道有力的屏障,惠利的不仅是朝堂,更是数以万计安居乐业的百姓,这可是造福江左之举!

“这是光明正大的理由,为何私下进行?”

桓琨目光幽远,“兵力都攥在世家手里,要他们听一人号令,减损自己实力谈何容易,再者,军中重要的职务大多由世家子弟担任,高门出身体羸气弱,和氐族大军是不能比的。”

“但流民不一样!”阿虎豁然开朗,“他们从江北流亡而来,无依无靠,身强力壮,稍加训练便能训练成一支迅猛强大的队伍,用来对付氐族再适合不过,而刘镇邪此人狡猾有手段,身强力转,不失为一个帮手,难怪得大郎重用!”

其实不止这个原因。

桓琨虽未与刘镇邪谋面,但六年前谢六郎一案,他是知情人,直到现在,谢玑仍不放弃找他。

前段时日陆顾两家搅得满城风云,瞧着是儿女闹出来的丑事,却是牵一发而动朝堂,其中未必没有长兄的手笔,他用两家做文章,是瞧中了执掌刑法的谢玑,而要真正调动起他,必须得要一个人才行。

刘镇邪便是整件事的关键。

想必是长兄知晓刘镇邪是害谢六郎的主谋,当初才将他收为己用。

但长兄知不知情当初刘镇邪带在路上逃亡的“男孩”,是妙奴,也是芸娣。

烛火噗嗤一声,火光闪了闪,桓琨目光落在竹简画上,在一片刻着男人与少女低头交谈的画上盯了两瞬,寥寥几笔画,却勾勒得男人眼里的柔情仿佛随时宣泄而出,一个念头在心头盘旋而起,倘若此时刘镇邪被叫入京,会是为了什么。

若是为呈禀练兵一事,无需当面,传到建康一封密信即可,人不必到。

若是要拉拢谢玑,此时时机尚早,过早将底牌交出去,谢玑还不会那么听话,而且这也不是长兄的手笔。

最终目的会不会是,妙奴。

毕竟刘镇邪是妙奴心系之人。

桓琨想到这点,就吩咐道:“这几日你瞧着些,若刘镇邪被暗中传回建康,路上需护他。”

“为这个假阿兄,小娘子才留在都督府,倘若此次他进京,郎君不妨先一步行事,小娘子自会回到您身边。”阿虎提议道,真正的三小姐还流落在外,假的至今仍留在府上充作箭耙子,她们错位的人生迟早要换回来。

桓琨却道:“不必,我想要看看,刘振邪被召入京,长兄会用他来作甚。”

倘若长兄真是用此人消除妙奴对自己的偏见,那么刘镇邪当初因功利而弃人之举,在妙奴面前也不会再有丝毫隐瞒,昔日情谊了断干净,便不再是妙奴的软肋,届时无需滞留在都督府。

可是到了这一步,长兄对妙奴的心思,似乎也直白到不容人忽视。

……

卫典丹很快寻来几本佛经,芸娣坐在床头念给昏睡中的病人。

往后两日皆是如此,桓猊中毒的消息被全面封锁,并没有客人登门拜访,屋中也格外清静。

有时候看着昏迷中的桓猊,芸娣不禁想起他跟庾夫人的故事,像在听戏本子,不同于书生与小姐缠缠绵绵的桥段,他们之间是永远算不完的心计,落不完的仇,虽有夫妻之名,却更像是仇人,或许他们二人本就不该做一对夫妻。

又想这冷眉恶面的罗刹如此不讨喜,手下背叛他,妻子精于算计,算计之人还是他,这人活在世上真孤独,自己孤独也就罢了,偏还疑心这般重,难怪偌大一个宅子,连个姬妾都没有,世间的女人都怕靠近他。

明知这点,仍不禁浮想联翩,想到他与庾夫人成亲当晚,掏心肠说出心里话,却被当面拒绝,拂袖离去,想到他在棺材中看到一双似曾相似的稚子眼眸,可会有轮回般的熟悉之感,想到他在街上随手救了一人,却是将自己后半生都赔了进去。

最后,想到他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阖眼沉眠,剪影有一种有别于往常的脆弱易碎的美感。

她非圣人,没有在虞夫人面前所显露的无动于衷,眼下动了恻隐。

但转念一想,这样一个似奸似恶的人,偶尔露出一点善念可怜,所营造的这点假象,是不是更容易让人心软,芸娣看着床上挺秀苍白的男人,眉目微拧瞧着煞,不由连忙翻起佛经,免得被他身上的煞气沾上了。

这日傍晚,余晖缓缓落了,窗子开着,晚风徐徐吹进来,刚下过一场雨,比前些天凉快不少。

她正念到十二大愿中,声音轻柔。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令诸有情,出魔罥网,解脱一切外道缠缚……”

察觉一道沉静的目光落在脸上,芸娣拂去落在面颊上的青丝,低头照佛经继续念下去,却是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抚上她耳边,勾起了下巴,芸娣抬起一双眼,晚风将青纱帐面轻轻吹鼓,一片淡淡的青影之下,隐约露出半张脸庞。

男人轮廓英挺,从眉骨到鼻梁线条锋硬干净,一双眼正露中间,眉心处,眼神惺忪,朝她望来,手还抚着她脸颊,轻轻笑了一笑,“在梦里就听见你在念叨。”

他嘴唇仍有几分苍白,芸娣似乎怕惊扰他,柔声道:“都督何时醒的?”

他说她念她第一句时就醒了,芸娣道,“都督醒了怎么不出声,我好找程大夫过来瞧您。”正欲起身离去,手腕倏地被拉住。

膝盖上的佛经砸在地上,有轻轻的咚响,紧接着,她被拽入青帐内,男人粗粝宽厚的手掌触上她脖颈,上下轻滑游移,最终紧扣住她的脸,俯眼目光落在她唇上,这处红嘟嘟的,嫣红饱满。

这几日他沉睡在梦里,却是梦里所见,眼前所萦绕的,无不是一抹影子。

无数个梦里,这抹影子是模糊,唯有唇间这一抹嫣红,令他记忆深刻。

芸娣眼眸儿微睁,就见他俯身压下来,一杆直隆的鼻梁在白玉般的脸皮上轻蹭了下,随后薄唇落在她鼻尖儿上,浅浅酌了一口,接着碾过她鼻尖人中,重落在她唇上。

触碰到的瞬间,从男人喉咙里发出轻轻的一声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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