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会睡觉了,过了这么久,我还没有睡着。我躲到衣柜里,把外婆以前做的被子扯下来,打着手电筒钻到里面,不再动。
可我还是好害怕。
我是很狭小,很呆板的人。我不交友,只认识自己班上的人。我上课回答不出老师问的题目,会难过很久才好。如果在课上想上厕所了,我就连举手都不敢。
我交了作文纸,但我不是故意。我割伤了陈沦,但我不是存心。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主任,老师,陈沦,他们都变成了敌人。连我爸爸都这样。没有人会帮我。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没有了外婆,现在连小羊都没了。
蝉在叫,天亮了。
我去上学,班里同学好像还不知道昨天的事。
第一节课后是升旗仪式,全校都在,陈沦也在。他是学生会长,要站在高台上主持。
我躲在厕所里,看着外面的人走都空了,才去操场。等我在队伍里站好,陈沦恰从我面前走过。
因为热,陈沦把袖子往上折了两折,露出了一截小臂,同时,那包裹着他伤口的纱布也溜出来了。在粗糙的纱布下,陈沦的肌肤年轻得无比深情。
如果我吻一吻,是不是就可以获救。
我就是这样偷看着陈沦,就像戴罪之人在窥着一座教堂,不管那教堂里,是否有怪物。
前面的虞钟钟转头,小小地问我:“小满,你怎么了,怎么要去医院?我们还以为你出事了。”
太阳下,虞钟钟的脸颊像小时候的糯米团,我想,她很善良,她是真担心我的。我居然害臊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合笑出来,她很轻很快地说:“她脑子有病!”
虞钟钟愣了愣,和边上几个人一齐笑了。
他们的笑声像高大的丛林,我迷路,低下头,左手握紧右手。
升旗仪式开始后,陈沦在上面讲话,虞钟钟微抬起头,仰慕地看着他。阳光吻在虞钟钟的脸上,像小仙子往上面撒了金色糖霜。
我没有小仙子。我永远都没办法像虞钟钟那样漂亮,也没办法那么光明地喜欢陈沦。
望着虞钟钟,我很难过,心里有了一大片霾,仪式还没结束,我就走了,我还要去德育办。
在走廊上,我碰上爸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跟在他后面走了一会,才小声说:“我觉得我的同学有点怪。”
爸爸不说话。
我想了想,继续说:“虞钟钟担心我,问我为什么要去医院。另一个人很快就说,她脑子有病!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爸爸的语气比空气还淡:“她在和你开玩笑。”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如果我真的生病,如果我真的抑郁,她这句话不是很残酷吗?”
爸爸停下来,看我了一眼,我像是他茶杯里丑陋多年的渍,“是你多想。你总把别人想得这么坏。我看这是你的问题,是你奇怪,人家只是开玩笑。”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爸爸的眼神。
爸爸推开德育办的门,冷气掀到我脸上,再往里,就是齐齐看向我的老师们。
我被赤裸地放到眼神的高台上,轮流转。
“用刀子割陈沦?你知不知道你这事情有多严重?”
“学校十几年来都没有你这样的学生!还是女生!”
“你哭?你哭有什么用?”
后面,他们还说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我记不住让我太难过的事。朋友说,这挺好。
下面有公开课,老师先放我回班级,下了课还要再去。我走下无比长远的楼梯,心里竟想,干脆从这里滚下去算了。
回了班,我发现我放在桌肚的药被人翻过,而边上的人都是一副遥远的样子,他们脸上的表情是和我毫不相干的岛屿。
虞钟钟很诧异地问我:“陆满,是假的吧?听老师说,陈沦拒绝了你,你就用刀子捅他。是假的吧?”
这时,那些人转过来,看着我了,岛屿无限地靠近。
班长喊起立,他们都站起来,我呆坐在原地。
别的同学扯扯虞钟钟的袖子:“都跟你说了是真的了……”
我望着虞钟钟圆圆的后脑勺,听见她说:“我就想亲口问问她嘛。”
我脖子后面有章鱼嘴在吸了。
下了课,我还没去德育办,就有不认识的人飞绕在我们教室边,手指像笋一样,半伸半缩,指向我。
“哈哈,就是她啊!”
“干嘛偏偏喜欢陈沦啊?”
“连那个明星都追不上陈沦,她还?”
“小心她出来捅你啊!”
班主任走到在门口吼:“你们都给我滚回去!”
我低头,把药放进课桌深处,走出去,迎面一片寒冬。
通往德育办的白色楼梯上有很多烂疮,像过期的婚礼,我缓慢走到头,走进行政楼。光被挡住,黑暗很圆润地吞掉我。
远远地,我看见陈沦了。
陈沦好看得像携带着某种下流的信息素。可他太阴沉,又太聪明,一点也不适合作为家养的宠物。
而我,我虽然也年轻,但毛病太多,已经衰老,内心丑陋得像老鼠。我恐怖又惭愧,往旁边让,避开陈沦,就像老鼠避开太阳。
可陈沦越走越近。
他直接握住了我的手臂。
我清醒又混沌,隔着薄薄的校服,我能感受到陈沦手上的每一个节,我身上的细胞尖锐地翻涌,欲溃逃,欲热吻,最后变成疼痛。
而陈沦说:“回教室,没事了。”
握着我的手就这么松开了。
等陈沦走后,我忍不住抬起手臂,鬼祟又甜蜜地低下头,闻我被他触摸过的衣物,企图寻找他的味道。
我找到了。
陈沦闻上去像是北欧冬天里的苍白太阳,量子纠缠于冰雪里的鸽,鲸鱼的脊,钢锯下飘落的有阳光味道的松木屑。
他真妙。
后来,我还是进了德育办。
主任埋头盯着桌上厚厚的试卷,挥挥手:“你走吧,回去写五千字检讨给我。”
我说:“什么?”
主任从试卷里抬头,笑着看我,眼珠又小又灰:“你跟陈沦说了什么?你让你爸去求他了?让他帮你说话?”
我说:“我没有啊,我什么都没说。”
他把眼睛眯起来:“你这种女生我见的多了,就会装样子。高兴吧。你的处分被撤掉了。”
我的手湿乎乎地握在门把手上,不明白状况,也不敢说话了。
主任重又把头低下去:“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你让谁来找我都没用。你这种学生,就不该留在我们学校。”
我退出去,大雾把我包裹,我被淹掉五官。
我根本不明白陈沦为什么要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