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阴灰,俨然又要落雪,守军中分出一股,着手协助百姓撤到栖城去,渐渐将云河挪成一座空城。营中照旧练兵,朱雀军中兵士不少是上次才见过辽军凶恶,加上知道上次辽军进攻之时云河城危在旦夕,如今亦是随时危殆,一时十分勤谨,加力训练。
宫情在校场中看了一圈,哼着曲子上阶来。陆侵在这种时候总还有二分正形,披着银甲看下头练兵,长眉微沉,剑气凛凛。宫情吹了声轻佻口哨,“王爷,你袖中话本子要掉了。”
话本子分明好好揣着,陆侵并不中计,眉毛都不抬一下,嗤道:“老子今日揣的是春宫。”
宫情哈哈一笑,在他和元翡中间坐下,喘了口气,转头见小桌上一壶满满的茶水早已放得冰凉,奇道:“嚯,都午后了,你们两个一口水都没喝?”
军中侍卫伺候得粗心,小桌上唯有一只茶杯,故而谁都不曾伸手,想必二人又是半日一言不发。宫情喝着冰水弯腰低声道:“王爷,我自打四岁之后便没再见过这么吵架的,这一杯下去我明儿得拉肚子,未免有些损人不利己吧?”
陆侵道:“赶紧滚。”
宫情本也嫌这凳子凉屁股,于是从善如流,立刻滚了。
陆侵倒不觉得突兀,元翡本就话少,没他插科打诨大约更自在,他则是无话可说。前日清晨他往门上踢的那滑稽至极的一脚将满腔郁愤踢泄了气,如今恨也恨得有限,怪又怪不下手,翻来覆去只是一笔糊涂账,翻都懒得翻,所怪只有造化弄人,他偏偏喜欢这一个,这一个偏偏不喜欢他。
好不容易等到黄昏日落,军士们一散,他抄起话本子去吃饭。不必回头也知道元翡在后面,因为斜阳将身影拖得细长如线,在残雪黑土上游曳,分明是两条影子,长一些的是他,短一些的是元翡。
桌边早已坐满了,只剩上首两位,元翡也只得在他身边坐下。那股伽楠香气似乎沁入骨髓,从身旁缓慢地漫上来,扰得人胃口全无。他照旧一句话都不说,在桌上公然将话本子往桌上一搁,边看边吃面。
他看得津津有味,朱乘好奇顿生,凑过脑袋来,被陆侵一筷子打回去,“小孩子别看。”
朱乘气道:“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快给我看看。”
宫情道:“狗少,你四哥今日看的是春宫,上头的姑娘这样完了又那样,十分精彩,机会难得,你若要长大,赶紧乱翻。”
朱乘霎时把手一缩,脸涨得通红。桌上人头众多,安平流倒还好,一些同陆侵不熟的将领都各自望天。
陆侵虽不要脸,但平白领了个军中淫魔的帽子,也是头大如斗,将书往朱乘手中一扔,骂道:“春宫个屁!哪来那么多春宫?都是字,拿去看!”
宫情朗声大笑,笑完靠过来低声道:“兄弟替你把人气走了,如何?行行好,那话本子借我看看。”
陆侵回头一看,身边的碗箸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掰掉的小半块馒头,浑似没来过。
他吃完一碗面,又拎起一只馒头遛回去。房中酒壶空了,他踢开元翡房门打劫,发觉房中无人,忽然心底浮起一丝狐疑,转身又去军医帐中,也并没有人影。
北风渐起,又要下雪,天色格外阴沉,劲烈的风撕扯着耳鼓。兵士们小跑着回房加衣,陆侵继续找了一圈,校场空荡荡,马厩空荡荡,元翡果然不在营中。
陆侵脚下转了个弯,脱了甲胄,叼着馒头出营。守门的将士被他敲敲肩膀,“颍川侯往哪边去了?”
将士们面面相觑,为首一人犹疑道:“……并不曾看见侯爷啊。”
那便是穿了便服,又没骑马佩剑,大隐隐于市,不知又在玩什么把戏。
但云河城荒僻,酒肆不过两三间,还被连日迁徙弄得关了一半,要找元翡其实不难。
陆侵将马留在大营,在空荡荡的城中溜了两圈。此处离大营不近,一路走来天色已黑透,风挟着雪刮下来,不牢靠的空屋屋顶都被掀翻砸在地上。他绕过路边兜售皮毛的老叟,在一间叫齐襄居的酒楼中打了二两酒暖身,上下找了一圈。
伙计道:“客官找什么?我们明日便关店,今日其实已歇业了。您若要打尖住店,不如上隔壁望江楼去,云河城里只剩望江楼还开着了。”
望江楼的确望江,不过云河被前日战乱杀得碎桥遍布,并无好景致。眼下不乏客人,一楼座无虚席,二楼的房间皆亮着灯,曲子也还好好地唱着,一个姑娘弹着七弦琴,琴音颇为寡淡,食客们也食不知味,吃得不大专心,一桌人尤其没滋没味吃着小菜,却没人去摸酒壶。
陆侵迈进门前将将顿住脚,果然见那一桌的三个青年目光时不时向二楼飘去,显见得在凝神注意什么。屏息去看,角落中另一桌人也是如此,只不过面熟得多,仿佛是元翡身边的侍卫。
陆侵绕到望江楼后院,信手在路过的伙计后颈一点,伙计全身一软,无知觉地扑下地去,被陆侵顺手端稳了手中将倾的食盘,又将人往石磨后避风处一拖,往腰里塞了一锭银子,自摘下伙计头上帽子戴了,大摇大摆地在两桌人若有若无的注目中端着食盘上了楼。
过了拐角,便有嘈杂人声,听来房间中大约多是行色匆匆的商客,只待这几日转移完云河产业便向南出城去,因而陆侵听了一耳朵的皮毛卖价和陆路交通。
再向里走,便是走廊尽头,里头一间十分安静,并非无人,只是不似外头高谈阔论,是两个人压低声音说着话。男子的声音年轻而锐利,“……家主的意思不过是和气生财,总如此僵耗下去,不是长久之计。”
倒也像是商客,不过另一人那把嗓子在书房座旁替他念过无数折子,熟悉得过头。
陆侵将托盘换在左手,右手摘了碍事的帽子挂在窗边,开了齐襄居的小酒壶,从望江楼的盘中捏起牛肉片来吃,耳听元翡反问道:“仅仅如此?”
元翡声线清越,听在耳中如一寸冰雪酥化,奈何从来话少。那男子气道:“还要如何?”
元翡酒盅磕了磕桌案,“贵府一心和气生财,可不肯和气的也是贵府家奴,并不是我们。”
陆侵无声地挑唇一笑,知道这大约是皇帝的意思。洛都的皇帝惦记着休养民生,对和谈一事始终不肯死心,都到了开战的份上犹在坚持,却原来辽国皇帝也是如此想法,派了这人来透过元翡与齐国通气,只是无奈耶律府功高盖主,一心主战,辽国朝廷也拿不出手段来压制将门势力。
果然那男子沉默了一阵,元翡搁下酒盅道:“那又何必谈。”
陆侵又捏一片牛肉,低头一看,这望江楼店大欺客,一碟肉没几片,已被他三两口吃空了。
里头的男子道:“实不相瞒,并非束手无策……那人死后,家门式微,他上次也是心急声望,方才打进云河。”
上次若非一早听亲信所言在桥上装了机关,恐怕并无转圜余地,云河已成辽军囊中之物,又为耶律府添一笔风光功绩。
陆侵靠在墙上侧了侧头,便透过门缝看见元翡若有所思的脸。她大约觉得屋中憋闷,起身开窗,那男子跟过去,如此离得一远,话音掺杂风雪声,说了些什么便听不大清了。
陆侵将食盘小心放下,轻推开走廊尽头小窗,探出手去卷腰一跃,靴底轻轻落在屋顶上,不曾踩松一片青瓦。屋顶视线开阔,陆侵站直了打量一圈,倒有意外之喜。
白雪纷纷然席卷的屋顶上趴伏着一个人,掀开了一小片瓦,漏出两指粗细的一丝亮光,如他一般,也在偷听。
那人正听得全神贯注,被一只手拍了拍肩膀,“说到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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