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寿春实在严厉,幼时与寿春有关的记忆总是格外清晰。她分明知道那盒中的钥匙通往何处。
那次带两个孩子进宫后,寿春消沉了一阵,数日后,有宫中的人入府拜见。寿春站在水亭上,看她和元翡认字。那佝偻的老宫人跪在地下,将木盒子捧起奉上,低声道:“陛下叫您随心而活……含清门总是等着殿下的。”
那人逼同胞所出的妹妹与自己行不伦之情,逼唯一信任的血亲嫁与心腹大患,逼嫁为人妇的臣子妻做自己的眼目喉舌,直到寿春溺死那令人怖惧的怪物、膝下有了两个温软漂亮的孩子,他终于不再逼寿春了。
他大约永远无法知道寿春如此长情。寿春同样至死都满腔困惑,永远都不能知道元霁抱回那两个孩子来,究竟是随意为之为她解围,还是真心心疼她在流言蜚语中瑟缩崩溃,正如元霁永远也无法知道寿春竟一心要报答他那意味不明的涓滴恩义。元翡背着兄长的命,寿春负着元霁的情,要颍川侯府更胜往日的荣光,要天下海清河晏不辱丹冕剑铭,像两个心照不宣的小偷。
含清门是前朝时近臣出入之地,如今早已凋敝,城墙下只立着一间有人值守的破屋。元翡抬不起手,陆扬眉代她敲开门,里面是个佝偻的老宫人,正对着昏黄油灯缝补旧衣,浑浊的眼睛凑近了打量元翡半晌,“是小侯爷?”
元翡道:“是。”
老宫人摇摇头,“我在此处等公主多日……公主呢?”
白头宫女在。如今宫中最受宠爱的公主已不再是寿春,不再骄纵跋扈,不再打着飞扬的秋千偷瞧新进的秀女,不再提着绯红的裙子趴在兄长膝头抢玉液琼浆。
皇帝信任的人仍然只有一个,可交付身后事的人也只有她。寿春某日酒后又梦起少年事,起身从西府海棠树下刨出钥匙,醉醺醺来暌违已久的含清门,照旧点着老宫人的额头,娇憨笑着,“嬷嬷,你今天也得拦住我……别让我进去。”
老宫人将皇帝暗中送来的东西拿出来,寿春看直了眼,随即笑得花枝乱颤,“他就只配这一天……给我这个做什么,你留着吧。我们……我和他曾经那样好,他却把我嫁给别人,我是盼着他死的。这天下越乱越好,给他写一笔乌糟史书更是好上加好,我怎么还会帮他?”
她还是用命帮了。服毒自尽,尸骨经年不腐,黄泉路上相逢,多行不义的兄长已不再是帝王,她仍是趾高气昂的美人。
元翡抱着那只粗布包的东西一路走回去。仰赖陈聿研制的暗器,钩弋殿外被放倒两个侍卫,眼皮轻翻,就快要醒来。她轻身而入,不曾吵醒任何人。
案上一盏孤灯,被她吹了灭,灭了又吹,往复五次,檐下终于有一道影子翻进来,悄无声息站在了榻前,凶巴巴地看着案上,“你娘可真行,自己分明拿得到玉玺,非要让你来踩这个虎穴龙潭。”
元翡撑着下巴,“然后她等我回府,将玉玺给我,被金吾卫抓个人赃并获,果真好戏。”
朱乘噎了噎,不快道:“你怎么突然变得油嘴滑舌的?”
元翡面上带笑,“这样你才避之不及,回塞北的脚程也好快些。这件东西交给你,你去交给他,请他带兵回来,才好解洛都之围。”
朱乘蓦地沉了脸,“我不走。”
元翡将布包打开,将那块柔白的脂玉推过去,“你心里也知道没别的办法。这不怪你,是我逼你走,四哥不会怪你。”
朱乘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她,眼圈发紧,“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就像……”他咬住牙,一字一顿道:“就像要死了。”
实则元翡眼下是一片病态的潮红,一夜之间瘦了一大圈,本就消瘦的脸此时瘦得脱了相,相形之下,颈中那一道血痕竟算不得凶险。
她像是有些迟钝,慢慢抬手摸了摸,触手麻痒,指尖竟然没什么知觉,又慢慢道:“我是困了。你走不走?我要换衣裳了。”
朱乘在原地钉了许久,见她真将雪青袍衫解了,终于转身向窗边走去,突然又折返回来,捏捏指头,飞快地将路程算了算,“你在这里等我们回来,顶多……顶多十二天。这十二天里你不许死。如果你死了,我就去陪葬。”
元翡困倦道:“别想不开。”
朱乘面色忿然,语气极冲,“你听明白了没有?”
元翡轻点了点头。
那玉玺的事令皇后心焦,安顿好宫中守卫,次日亲自带元翡轻车简从去了卧虎寺,怕八公主在宫中会去皇帝身边做手脚,索性连八公主也带上。金吾卫将刀架在脖子上,一间间殿阁找过。纪皇后如今心浮气躁,不过两个时辰便失了耐心,总疑心元翡在骗人,“你敢骗本宫,本宫烧了那贱人的尸首。”
皇后怕元翡逃,刻意吩咐人给她穿了宫中女子的宽袍广袖,稍有不慎便踩着裙裾,更遑论舞刀弄枪,行动之间十分不便,元翡早已烦得紧了,加上体力不支,索性顺她的意思在石阶上坐下了,“那便罢了。”
这样子竟活脱脱是个发脾气的贵家千金。八公主低头抿唇一笑,雷唐庸不等纪皇后发怒,忙将元翡半劝半扶地弄起来,低眼一看,蓦地一惊,那淡黄衫子上分明猩红点点,不由惊道:“这是怎么了?!”
鼻下一片冰凉,元翡信手去摸,竟又是满手的血。来不及思考为何会如此,接着胸口发闷,咳了几下,却直咳得弯下腰去,旁人看不清情状,只看得清半幅广袖渐渐被染红了一小片,青石阶上几点血滴,旋即汇成一片。
纪皇后急怒攻心,把她衣领拽住,“你搞什么名堂?别以为死了就安生,当心陆扬眉这小妮子也给你垫背!”
元翡似是胸腑之中极为痛苦,仍在抑制不住地咳,殷红血线自唇角漫出,被她抬手擦了,断续道:“你不如查一查……查一查自己身边干不干净。我若死了,谁有好处。”
皇后跺脚道:“放屁!分明是你有意拖延!”扬声叫雷唐庸去找寺中大夫来。元翡委顿在地,眼见陆扬眉焦急地说话,耳中却满是尖锐嗡鸣,一字都听不到,只剧咳着抬手止住她的话音。
夏末烈日下,一行人等了一晌,总算听得有人慢悠悠道:“来来来,这位小丫头让一让。”
陆扬眉抹了把眼泪,给大夫让开。那光头大和尚余光打量一圈,见确无人认得出他,大摇大摆走来弯下腰,摇了摇手,“看得清吗?”
这人竟是常僧玉。
元翡大约觉得他看不好病,或是觉得在这里见到他有些意外,一时咳着背过脸去,常僧玉在她腕上不动声色地捏了捏,笑眯眯道:“这位姑娘生得这样好看,见生人害羞些,也是人之常情。这毒有些凶险,哪个混蛋给她下的?”
纪皇后抿了抿唇,面色不豫。
常僧玉看病不行,却是挑拨离间的一把好手,三言两语说动纪皇后,在饮食茶水中一查,果然路途中奉给元翡的茶有些问题,银针入水,倏然黑了一截。
点拨到这一步,事情不言自明,有人生怕玉玺被皇后找到,趁备茶的功夫大动手脚。皇后本也有意拿毒勒索元翡,终究怕弄砸了斩断后路,于是没敢下手,眼下却被人捷足先登,一见便黑了脸。常僧玉仍在一旁煽风点火,纪皇后吼道:“闭嘴!”
常僧玉一脸痴傻相,乐呵呵道:“好,好,好。这位夫人说什么都好。”
雷唐庸已遣人将备茶的侍卫拖了出来,那人跪在地下,抖如筛糠,却死咬牙根闭口不言。雷唐庸打量一会,附耳道:“娘娘,这人常在钩弋殿值守,恐怕是陛下……”
皇帝心机深重,竟在金吾卫中也藏有忠心耳目,如今这耳目生怕玺印真到了皇后手中,竟一意孤行下了死手。皇后痛骂一顿,着人去宫中宣太医过来。谁知过了半刻,那下山去的金吾卫匆匆上来传信,皇后听完耳语,脸色霎时惨白,心里一掂轻重缓急,见元翡确然再经不起路途颠簸,立刻点了雷唐庸和两队金吾卫留下看守,自己连忙奔走回宫。
金吾卫将王宫中的变乱藏得滴水不漏,直到昨夜元翡托朱乘放出消息去,兹事体大,今日这一出必是吴其江的手笔。祸水被东引而去,卧虎寺可以安歇一二了。
元翡犹在闷头咳嗽,已咳不出什么东西来,只是那声音撕心裂肺,嗓子哑得不成音。常僧玉将她背起来,远远跟在雷唐庸身后,慢吞吞上山,极小声道:“是大丫头了。这样子好看得紧,给王爷看见了,恐怕要把肠子悔青。”
她喑哑笑了一下,无力的眼睫沉沉垂着,“他后悔什么?”
“早该定个娃娃亲。”
元翡一笑,咳得更厉害,喘息道:“……常大夫怎么在这里?”
常僧玉道:“我从前的师弟在这里当沙弥尾,我来探望。大家都是逃难,我逃成了半吊子大夫,人家逃成了将来的住持。世事总是这样巧。你这毒也巧得很。是在塞北中的?刁钻凶狠极了。那茶里的东西已算是迅疾,撞到这上面,竟被尽数吞去了,方才全是原先那毒的表征,发作得太厉害,陈聿又不在,究竟要怎么解?还疼不……”
刺骨的疼痛渐渐自周身泛起。元翡将头搁在宽阔温厚的肩背上,在迟缓的颠簸中慢慢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