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凌飞暂住了下来,越住越觉得这里平淡的日子似乎有点ㄦ回味绵长的意思,他竟对分离的那天有些不舍。
但临别的日子来得很快。
有一天,凌霜霜下不了床了,她挣扎撑着不睡,直到沈凌飞匆匆赶来见她,她握着沈凌飞的手,才缓缓闭上眼,接着,慢慢地胸膛不再起伏,上一刻还能微笑的美人,下一刻已在床上变回晶石的质地。
“这是……怎么了?”沈凌飞的声音有点颤抖。
弃樊替床上的水晶美人拢好被子,道:”晶石内的能量耗到一定程度便会这样陷入沉眠,补充到足以支撑后会再醒。”物皆有损坏的时候,遑论是此种逆天之物,她这样醒醒睡睡直到某一天,就会真的再也不能醒。
她的手还坚持握着沈凌飞的手,从微温慢慢变冷,直到冰凉僵硬,是属于晶石的寒冷。
沈凌飞却被炙得掌心渗出了汗,心口有些酸,直酸到眼眶,有些刺,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再开口声音有点儿哑。
“要多久才醒?”
“不知道。第一次睡了三天,上上回睡了八日,上回延长成十二日,这次……”弃樊小心地为床上沉睡的少妇盖好被子,低声道:”这次,不知道。”
其实,每次都是未知,不知道她会不会再醒来。
沈凌飞胸口闷闷的,问:”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出事......”
“要是我先顶不住了那也没关系,若真有这样的意外,木家夫妻俩会帮我照应她一阵子。”
木家夫妻,就是田边那对成精的古茶树。
“一阵子?那之后她怎么办?”沈凌飞没想通,追问。
弃樊一笑:“我都不在了,此地失去能量支撑,她的时日也不会太长。这些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
“……”
“你还想说什么?直说,毕竟你往后怕是不会再有机会进到此地了。”
沈凌飞踌躇半晌,方道:“你也是个纯阳?”修真者的纯阳体质多是遗传的,凌霜霜本人是个带有阴症的凡女,子嗣的纯阳血脉只可能由父族传承,可是沈家自从在修仙界打响名号以后,便未听说出过一个纯阳,沈清本人当然也不是,然而,沈凌飞却是。
沈凌飞没见过娘亲以前,从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世,或许沈氏在还未踏入修真界之前,就有哪位湮没的先祖曾有过纯阳体质也说不定。
然而,当他来到这个由堕魔之主所打造的乐土,竟到处都能看见唯有纯阳真气得以发动的法阵,他甚至得知,他的娘亲,与眼前这个堕魔者才是真正情投意合的一对,只是硬生生被拆散……
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爹多年以来的堕魔死敌,居然就是个纯阳。
不时浮现心头的猜想令他感到荒谬之至,偏偏又无法摆脱这个大胆的臆测。
你才是我亲爹,是吗?
沈凌飞还没准备好该怎么把这话问出口,他与弃樊两人便同时感觉一股逼人的能量波动隐约袭来。
是个两人都很熟悉的气息。
沈清。
“沈清越来越近了,你若继续待在这里,他迟早会发觉此地,”弃樊道:”不能再留你,你该走了。”
身体再次被紫黑血雾包裹,轻柔却坚定地往外推送,沈凌飞气血突然上涌,在浓郁血雾的包裹中,他冲着弃樊的方向大喊:“方才的问题,你还没有答我!”
良久,他听见一个淡淡的,彷佛说着旁人琐事的平静声音。
“堕魔弃樊还没有自跃堕魔窟之前,名唤孟钊。当年的孟钊,确实是个纯阳。”
血雾走得太快,瞬间他就被推到阵法之外,腥秽的浊气乍然涌入口鼻,沈凌飞脑中一片空白,声音快过思想,他听见自己在大喊。
“爹!”
血雾突然被一道尖锐银光破开,沈清的脸,顿时出现在沈凌飞眼前。
“凌儿!"
瞬间,沈凌飞见到一个前所未见的沈清。
再也不复从容,惊慌焦虑恐惧不安沮丧悔恨……数不清的情绪揉杂其中,饱满的情感几乎要化为实质,他执着法器的手甚至微微颤抖。
有那么一刹那,沈凌飞几乎以为沈清会忘形到在众人面前,冲上来抱住他。
但没有,沈清的脸色很快恢复为平日沈真人清高出尘的模样,四周围的修真者没敢靠近血雾,离得远些,自然都没有看见沈清方才的失态。
"没事了,爹在。”
"……凌ㄦ?"
沈凌飞满心彷徨,望着眼前这个他曾喊过几十年的’爹’。
沈清待他的态度虽然反复,总体却称得上是足够爱护他的。
沈清抱过走路摇晃的他。
沈清在他第一次喊出爹这个字时,高兴的把他往天上抛。
沈清不吝于把所有好东西留给他。
沈清在外人面前,永远偏心于他。
沈清,只怕很早就知道孟钊是个纯阳。
沈清怎么可能没有怀疑过他的血脉?
如果沈清早就知道自己可能不是他的亲子,那么他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将自己抚育至今?
赎罪──吗?
“凌ㄦ?”
沈清的眉心皱了起来,略过一抹不安。儿子在堕魔窟里究竟遇到了什么?只希望,他并没遇上那人,只希望他永远不知道往事。
否则……
沈清的心忽然剧跳。否则,他连最后能捉住的那一丝与她的联系,都要彻底失去。
这么多年,他早已了悟:当年自己以为爱的时候根本就不是爱,只是占有;但后来他以为自己只是想要占有时,却已经是爱上了却没有勇气承认。
他愧对霜霜。他太忌妒什么都不如自己的孟钊竟占据了自己最想要的那人的心。
来生若相遇,他一定会,更诚实一些……
沈清沉声轻喝:“沈凌飞,醒醒。”
*
众人只见沈凌飞发了好一会呆,不知在魔窟里遇上多可怕的事,竟久久回不过神来,然后,眼眶慢慢开始发红,哑声回话。
“爹,我没事。”
“……没事就好。”
沈凌飞胡乱抹了一把脸。管他呢,都说是上一辈的恩怨了,他在这里瞎想也没有意义,那么久远的事,谁都该放下了。
放下吧。
一股特别清冽的风吹来,众人里发出疑声。
堕魔窟里,怎可能有如此清风,竟能沁人心脾?
只有沈凌飞,嗅到风里依稀的茶香,听见田ㄦ脆嫩不舍的笑声。
“傻瓜哥哥,再见!”
“下回,你再来看我好不好呀?到那时,田ㄦ肯定已经长大了呢。”
沈凌飞忍不住回头,随着风刮去之处,低声应道:”好,一定。”
“沈公子,是你在说话?”
沈凌飞淡淡一笑:“没,你听错了,是风声吧。”
心中的桎梏,此际开始松动,困住他许久的瓶颈,消失无踪。
未来,重逢之日,他也会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