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前,一时只剩下林间木叶被风拂过的飒飒寒声。
“……师父只为我算过拜入太清门的前路,又可曾卜我留在凡尘的命途?”
好一会儿,少年才艰涩地出声。
“红粉温柔港,锦衣富贵乡,到头来皆是虚妄。那些梦似的日子,我一概不记得了,又何来留恋呢?”
“单一枚刻着‘李’字的金锁,又能说明些什么呢?”
他语带嘲讽,道:
“府兵把我从横梁下扒出来,将没烧坏的财物尽皆顺了去,没入公中,倒是成全了未完的抄家大业。那金锁被他们以报恩的名义扯下来,卖到当铺里换了酒钱。世人恩情,不过如此,一利换一利罢了。”
小小年纪,话里凉薄,便叫人心惊。
少女指尖颤了颤。
“就说那养生堂烧水的阿婆吧,她说可怜我,收留我,在皇榜贴出来的时候,为我报信,给我盘缠。若不是她,我还要被那群畜生抓去当叛党余孽换赏钱。”
“然后她就死了。”
“被对门那个她资助过的当铺老板告发了。”
“因为她包庇窝藏了我。”
他以近乎漠然的语气,像谈论今早喝的粥有些稀一样,谈论着恩人的生死,像在说陌生人的事情。
分明身上法衣寒暑不侵,少女却觉得有些冷。
“后来的事,您也知道嘛。”
他语气忽然轻快起来。
“前有恶棍,后有追兵,幸好有师父,从那群强盗手中夺回阿婆送我的银两,还自己出钱,从当铺赎出双亲给我留下的唯一念想……”
“治你的,照顾你的是阿武,我不过顺手而已。”
少女打断了他的话,并不肯居功。
少年抬头看了她一眼。
就这一眼,叫她注意到他又黑又大的瞳孔,像一汪深潭,寒凉透骨。
“若不是您的缘故,阿武哥会收留我?”
她神色不变。
“阿武是个好人,这世上终究还是……”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他的眸光出现了一丝裂痕,叫人仿佛看见寒潭深处燃着熊熊的业火,一不小心就会将人吞噬,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少女静静望着他,他这才感觉到自己有些激动了,不由得惨笑一下:
“是弟子失礼了。”
少女微微颔首,只是肃了神色,忽道:“汝欲修道,所求为何?”
他见她没有怪罪之态,便掩饰般垂下脑袋,摆出恭谨的姿态道:
“自然是……求个长生,跳脱凡尘,得个自在逍遥罢了……”
“撒谎!”
她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一声清喝,惊得他不由自主抬起头觑她脸色,见她面上仍是殊无表情,目光却是灼灼清透,像是能刺破他恭谨面具的利剑,叫人如坐针毡。
少年咬住下唇,良久才松开,无意识地探出一点粉色的舌尖,舔了舔薄薄的唇。
终于,他似是明白了,今日定是瞒她不过;若再不老实,必将如三年前一般讨不到好果子吃,方下定决心,“噗通”一下,深深伏拜下去。
“师父恕罪,徒儿道心不正,方才对师父有所欺瞒了……”
少女似乎并不意外,依旧静静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那凡尘俗世,于我是真的没什么留恋的了。通妖者族,人人得而诛之,弟子这样的身份,又能在阿武哥的庇佑下安稳多久呢?难道不会连累阿武哥吗!”
“那时的我……真是……太弱了……”
“师父问我怕不怕死……谁不怕呢?”
“可我更怕生不如死,带累别人,到最后还难逃惨死。长生一途虽渺渺,却也总还给人一点盼头。”
“您信死物,信卜筮之术,可您为什么就不肯信我这个活生生的人,信我如果不跟着您就是死路一条,信我这一路从死地拼出一条生路来……”
他刚开始还能维持冷静的假象,说着说着,语气渐渐激动起来,眼圈发起红。
“我只是……只是想我要是也能像师父那么强就好了,不再受这贼老天的玩弄摆布……”
正说到激动处,忽闻头顶一阵风声,还未来得及抬头,脑门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咄!嗔痴入妄,五阴炽盛,心魔内生,求何大道?速速醒来!”
少女一声清喝,似是凝成一道闷雷打在他头上,将他从魔障中猛地震醒。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你才经了几个春秋,见了几个人,便这般妄语天道?”
“便是我们这些修士,也难参破天机,遑论逆天而行,为所欲为。”
“那可是魔修的法子……”
她语声渐低,似是陷入追忆。
少年浑身一震,抿了嘴,低了头,掀起眼皮,从眼角溜出一缝目光,随后便垂了密密的眼睫,叫人看不清情绪。
只是少女很快回过神,似是觉察到他的窥视,皱了皱眉道:“莫那般看我,我瞧着与你差不多大,实际上比你齿长不知多少。”
见他情绪低落,一声不吭,明显是不信的模样,少女情知自己先前说话重了些,也不在年龄上过分纠结,便软了几分语气:
“此山门处,为大能遗蜕所化。昔者佛修悲愚法师有本命法器宝镜九丈,照见妖邪,可使现形。后法师以镜为阵,化肉身为阵眼,镇魔修于此处,达三千六百四十八年,终化魔修于阵中。法师乃坐地飞升。所遗宝鉴易化入山中,成此‘明镜台’。”
少年听闻,忍不住拿眼偷偷瞟了下四周,觉得这处不过是一处无甚稀奇的山鞍,心中疑惑更甚。
“诗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太清弟子拜入山门前,必先由门中尊长者引导,追溯本心,方便因材施教。”
“我问你,你方才回我话时,是否觉得情绪过分外露了些?”
他心头一惊。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提,他才发现,今日的自己,似乎格外容易激动。
联想到她说的“心魔内生”,他迷迷糊糊地想到:心魔似乎也是邪祟……
“求证大道,乃是求证己身。大道三千殊异,也未必条条通天,若为心魔所惑,走了那邪魔外道,所谓长生,也不过是苦人苦己……”
少年静静听着,知道这是她谆谆教诲,却又难免惶惶然,担心这是“最后一课”,下一步就是把他扫地出门。
少女模样的修仙者似是觉察了他的心思,知他难以凝起心思听她说话,便蹙起了好看的眉,闭上嘴瞧他好一会儿,将他瞧得愈发惴惴,方长叹一口气:
“罢了,罢了,玉不琢,不成器。”
叹完,还恨恨道:“倒霉孩子,一个入门试炼通关了,不就是说了几句,还吓成这个样子。”
少年一听,如钟罄交鼓,鸣于心间,喜不自胜,调动起全身痛痒交织的肌肉,吃力地爬起来,还未站稳,却一个踉跄,眼看就又要朝地面倒去。
触地前一瞬间,那阵风再次卷来,托着他四肢,将他扶了起来。
少女扶额,握拳锤了锤脑门,不情不愿似的嘟囔道:
“我去跟长老报备一声,你先跟着朱雀记一下路,去弟子房把身上清理一下。”
她呼哨一声,唤来一只通身赤红如焰的小鸟儿,盘旋于他头顶。
“什么收徒的规矩……”
她小声嘀咕着,言语间颇为嫌弃,却比之先前冷冰冰的模样多了几分鲜活。
“既然你执意拜我为师,那这《太清剑门行》,我便授予你这最后一段,可听好了。”
少女缓步登上青石台阶,不紧不慢,速度恰好叫他追得上,不至于太吃力,也不过分轻松。
“师我天水流,知我天水道:浮波桥上不随波,灌月湍下逐月歌……”
她顿了顿,停住脚步,终于转过身来,心情复杂地俯视着他,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慢悠悠地道出最后一句来,
“……长啸剑气涤乾坤,短歌矫身荡清河。”
她伸出手指,在他头顶轻轻一点,点得他微微后仰,一股真气随着皮肤相触的那一点灌进他经脉,流转周身,涤荡了他的疲乏与伤痛,连伤口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叫他浑身忽地一轻。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我为你算了四十九卦,还有一卦未卜。能不能把握这一线生机,就看你的造化了。”
“你现在就……算是我座下首徒了,按照师门规矩,该从我俗家姓氏,越。”
“既然你忘了你叫什么,那我便赐你一个单名‘昭’字。”
“沉冤得昭雪,正道得昭彰。”
还是那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新得名的越昭,却觉得她可亲得紧。
说完,她背过身子飘飘摇摇远去,一阵风过,夹杂着几声抱怨似的嘀咕:
“麻烦孩子,又要人护着……”
声音随风飘散,轻得几乎叫人听不见,却仍然被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
一幅奇丽幽雅的仙境画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而他还陷在她回眸一瞥时,一双清凌凌的桃花眼里。
似有悲哀,似有怜悯,似有爱慈,似有赞赏,分明未见不耐,未见嫌恶,又还有些他读不懂的情绪。
真美……
他木愣愣的,呼吸都要停止,直到她身影都看不见了,才恍然清醒,朝着她远去的方向纳头便拜:
“师父在上,望受徒儿越昭一礼……”
……
虚虚握住手中的发丝,轻轻一嗅,果然是记忆中熟悉的、淡淡的香气。
珍而重之地将它贴在自己心口,蒸汽氤氲的浴桶中,少年把脑袋没入水下,直到憋不住了,才浮出水面。那张洗净了泥土和血污的脸,秀气而稚嫩,因缺氧和其他什么原因而涨得通红,露出一个浅淡的、心满意足的微笑;
“师父真是……面冷心热啊……”
“这四年……我分明不是孤苦伶仃的……”
……
“师父向来嘴硬心软。”
所以没关系,不管师父说出多么过分的话,我都会原谅师父的……
“那四年……我分明不是孤苦伶仃的……”
当我或跋涉或战斗,伤痕累累,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是您敛去身形,陪在我身边,默默为我疗伤。
您以为我昏迷了、熟睡了,可脑袋上轻柔的抚摸、肉体疼痛的急速减轻、和拂在我脸上的发丝的幽香,我记得清清楚楚。
您难道以为我睡着了不知道?
不,我一直知道您在就在我周围,只是稍稍靠前了一点,等着我跟上去。
我还知道,那些虫蛇猛兽,大多是您引导着控制着,并不叫超出我解决能力范围太多的靠近,以此来锻炼我快速地成长,好让我力排众议,能更有资格成为您的徒弟……
好在我熬了下来……
“您看,那首《太清剑门行》我还记得呢……”
虽然我没能按您所期许的,此身为剑,此心如水,肃清寰宇,涤荡乾坤……
“师父这么好,分明一眼就看出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了,还想着点化我;可我却从一开始,在师父身上用尽了心机……”
灯光暧昧的暗室里,两具赤裸的躯体紧紧相缠。青年把脑袋埋进女子乌黑浓密的发丝,贪婪地嗅着,絮絮叨叨地倾诉着,追述两人共同的回忆,看不清表情。
而被他拥抱的女子,并没有回应他,只是紧紧地闭着眼,苍白的脸还残留着春情媚意,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已然是被做到昏迷了。
冰凉而滚烫的液体,渗过两人相互纠缠的三千烦恼丝,洇湿了微微凹陷的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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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嘻嘻撒把糖,里头夹片刀。
啊啊啊要疯了,爸爸晚上再修改,要死了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