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云深--90 - 《小杏》

黑暗的井道宛如通往无底深渊,阴森风声呼啸耳旁,短短一刹那,乌岚心里闪过无数念头。

当足底重重落到地面,剧痛袭卷全身同时,雷鸣似的轰隆自头顶坠落,她什麽都不再想,只是紧紧护住怀中男孩。

泥砂如暴雨般倾下,闭上眼前,她好似看见胸前亮起一道柔光,耳畔清晰传来孩童的呼喊。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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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三十日,这天的白昼显得份外漫长,从一早起,文澜就静不下心待在房里,先到灶间,揉揉杆杆做了些面食,却又一口都吃不下,再到庭院,看着树上用来祈安的缎带,色彩已不再鲜艳,泥条似沾满尘沙,问管事,得到的依然是尚无音信传回,只能再次对自己说,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

月底药堂事多,姊姊抽不出空来陪她,好容易挨到黑夜降临,独自用过饭,早早便和仆妇道要休息了,躺在床上,两手环着小瓜般鼓起的肚皮,和孩子说着话,久久,好不容易才睡着。

疼痛是在深夜开始的。

感觉才合眼没多久,便因抽痛而醒来,她愣愣地盯着眼前的黑暗半晌,然後不安地想闭眼再睡,却发现腹痛并没就此停歇。

腹中又是一次痉挛,孩子尚未足月,她害怕地喊醒睡在外间的仆妇,一边不停求着孩子乖乖的,再多留在娘肚子里一段日子,别急着出来。

随後室内很快灯火通明一片,烛光亮得让她看不清楚眼前事物,仆妇一边为她擦着汗,一边安抚着她,几番过去,才肯定她真的是要生产了。

泪水不停自眼角溢出,努力缓缓吸气,徒劳想要平复下来,然而每一次的痛楚都只有愈强,让她更加惧怕於面对下一周的到来。

这一夜,长的好似没有尽头,总算又熬过一回,躺在枕上,她侧过脸,看着台上灯烛,蜡身并不比先前短上多少,此时下身有一股湿液哗啦涌出,恍惚听见仆妇呼道,「破水了!」

随着水液浸满床褥,浑身的力气似乎也正一起消失中,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或许再撑不了几回,「我会死吗?」

仆妇连忙呸呸呸,滔滔不绝地教导她要如何吸气、运劲,又说生孩子都是这样的,熬过去就好。

可她很快又什麽都听不见了。

如有巨石碾压、如被匕刃戳搅,咬破的唇被人掰开,抵进了一物,尽管知道那是他人的手指,却还是无法克制狠狠咬了下去。

对方哼也不哼一声,直到这波折磨过去,熟悉的声音才传入耳中,「澜儿。」

睁眼,一见到床边的舅舅和姊姊,她松开嘴,忍不住委屈又害怕的痛哭出声。

女子贴在她唇边的手指微微颤抖,声音却是坚定非常,「不要怕,你和孩子都会平安无事。」

这场战役一直持续到隔日,晨巳时,女孩终於呱呱坠地,躺在姊姊掌心里,全身红通通的,显得如此娇小又脆弱。

却又蜷着小小手脚,奋力哇哇大哭。

当姊姊说孩子很健康,所有的不适与忧惧瞬间烟飞云散,终於明白,为何每当她询问其他为人母者,总没有几个人记得起当时的过程如何。

满心满目,皆只剩下眼前这世上最奇妙的小东西,此时屋外有些骚动,舅舅收拾沾满血污的医具和垫巾,匆匆起身,「你做的很好,孩子会有人照顾,你先休息,雨儿看好她,不要让她下床来。」

依依不舍看着小婴孩被仆妇抱走,一室人离开後,姊姊解下床幛,帮她换下湿透的衣裳。

热烫的软巾拭过肌肤,身子一点点回复清爽,她昏昏欲睡,突然被大力拥入人怀中。

「姊姊?」她靠在女子肩头,疑惑出声。

「这样就好,让我抱一会。」将脸埋在她颈侧,女子闷声说道。

她露出笑,想安抚似乎被吓到的姊姊,可眼皮已不听话地开始直往下掉。

她沉沉睡了一觉。

再次醒来,青蓝垂幛已经悬起挂在一侧,见窗外依旧是白日,坐在床旁圆凳上的女子垂首看她。

从小到大,不曾见过姊姊这般憔悴过。

她首先想到的是孩子,就在她睡着这短短几刻中,难道出了什麽事。

「孩子很好。」姊姊立刻看懂了她的神情,很快答道,「你睡了整整两天。」

她向姊姊要求想看看孩子,「我还没抱过她呢。」

姊姊回头向仆妇说了几句话,她期待地看着仆妇步出内室,被姊姊扶着坐起,靠在软枕上,又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有人喂孩子了吗?」

「有乳母在。」姊姊握起她腰後散乱的长发,一绺绺分开,再编成辫子。

知道孩子安好,整个人放松了不少,她还有心思和姊姊玩笑道,「可惜来不及洗头了,舅舅还说当阵痛开始时,再洗也不迟,难怪会被舅母念。」

系发的缎带是纯然的素白,她没放在心上,吱吱喳喳地向姊姊问起带孩子该注意的细节,当外间传来动静,她欣然抬眼。

然而看见本该远在千里外商丘的娘走入房中,一身黑素,两眼泛满红丝,怀中抱着小小襁褓。

顷刻,漫天盖地的恐惧降临。

不想听,却仍是听见,从妇人嘴中吐出的一字一句,如刃将她剖成千片、万片。

「澜儿,你同我去,送随儿最後一程。」

# # #

夜袭的领队及其士兵,被叛军斩下首级,悬在城墙上,将军一夜白发,而後如何伐乱定叛,已不再是她关心的事。

屍身无存,头颅历经日晒雨淋虫食,直到回到父亲怀中,只剩下森然枯骨,如今沉睡在那方黑棺中,不允开启,不许打扰。

素幕白幡,弥漫厅上的烟烬袅袅难散。

她茫然将目光转向厅外,直到惊觉,此後再怎麽等,也等不回那背着手,静静站在前庭的身影,只为给她一个惊喜,等着她发现他,然後朝她扬起笑,和她说道,「我回来了。」

他视为手足、亦是最爱捉弄他们夫妻俩的花旅帅走来,将一个锦盒交给她,打开来,里头是三只黑石雕成的狗儿,一只趴着呼呼大睡,一只歪着头哈哈吐舌,一只精神凛凛端坐着凝望前方,「这是他答应过,要送给你的东西,那时军队改路,没机会去山南,他彻夜没睡,专程绕过去买的。」

一旁的娘听了落泪,「怎麽也不等回程的时候再去就好。」

花旅帅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阿随每次都是在出战前,就已经把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她没有道谢,任盒子自手中滑落,石犬咕咚滚将出来,最威风的那只石犬,被她摔碎了一只尖耳朵。

一阵轻风拂入厅中,吹散召唤故人归乡的灰烟。

从此天地间,再也听不到能让她欢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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梢头荳蔻初含苞,盈盈娉娉倚枝摇,信风不解幼蕊娇,烘晴总盼花开早。

「娘、娘,花花!」草坡上,女孩朝她奔跑而来,才来到树下,便迫不及待将满怀的银铃花塞到她手中,粉扑扑的脸蛋,剪至齐肩的短发,和他一样的麦色肌肤,与她一样的乌色双眸,刚满四岁的孩子,才学会说一些简单的句子,已经是一只吱吱喳喳的小雀儿。

取出手绢,擦擦女儿额上的细汗,「小花呢?」

女孩指向坡下,碧波草浪间,只见毛上黑点几已褪尽的老犬温温吞吞爬上坡来。女儿出生半年後,小花曾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後,不再像从前调皮好玩,有如迈入迟幕的老年人,沉稳、缓慢、不再对事事充满好奇,只有在面对女儿时,才会显露出较多活力。

春日湖光依旧,银铃般的花朵在风中悠然摇摆,不知是看见什麽,小女孩发出兴奋尖叫,又拔足奔向花海。

好不容易才走近的小花轻吠一声,忙不迭跟了上去。

十多岁的老狗,行动已远不如从前灵活,小姑娘跑没多远,便体贴地停下脚步,在花丛中等着老犬走近,摸摸牠泛白的鼻子,唧唧咕咕指向某处,说着只有彼此才能懂的话语。

今天,或许是最後一次带小花来冬湖了,公爹升令已至,不日全府便要迁往商丘,离开这片将士长久以来保卫的边土,舅舅一家和姊姊也决定一同前往。

葬在城南的青坟重新被开启,想再看他一眼,却不被允许,直到化为粉细白灰,盛在匣中,只剩下一点点。

从前,他总喜欢自後方搂住她,温暖的胸膛随着说话而隐隐震动,现在,她只能将变得极轻极轻的他拥在怀中。

不思,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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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日,娘置办了简单的家宴,又邀请舅舅全家来府中一起过节。

席间,将军和舅舅聊起近日朝中局势,已经十岁的阿宝亦老成的板着稚气的脸,严肃地听着,只是靠坐他身旁的小女孩分明不懂大人说的话,也不时对呀对呀应和。

阿宝哼了声,戳戳小女孩塞满桂蜜丸子的脸颊,「你在对什麽。」

小女孩笑眯眯的也不生气,舅母挥开儿子手指,「小杏,还要不要,舅婆帮你夹。」

小女孩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她,圆圆的眼睛眨呀眨的,只因平时被她规定甜点不可以多食,她朝女儿摇摇头,女儿於是蔫巴巴地垂下脑袋,模样逗得两位妇人笑出声。

娘在舅母耳边小声掀着孙女和丈夫的底,「这小家伙只要是甜的,再多都吞的下。她阿翁昨天带她去逛灯市,让她吃了一堆有的没的,回来才闹肚子疼。」

正与舅舅说话的公爹咳了一下,阿宝随即端起女儿桌前还剩两三颗甜丸子的小碗,一口气咽个精光。

小女孩睁大眼,可怜兮兮低头看着变得空空如也的小碗,阿宝又戳了她一下,骂道,「傻瓜。」

舅母数落起阿宝怎麽欺负表甥女,娘脸上噙着笑,回头发现她盘里饭菜半数未动,劝道,「澜儿,多吃点。」

她轻应了声。

月圆佳节,随着时辰渐晚,送舅舅一家离开後,回到厅里,见被公爹抱在臂弯的女儿已经在揉着眼,要带她回房就寝,女儿却不肯,将脸埋到阿翁颈边。

在北境总被妇女用来吓唬孩子的将军,女儿从小就很亲近依赖,只是公爹有军务在身,并不时常待在府中,娘对她道,「今晚就让小杏和我们睡吧。」

原本眼皮已经叠在一起的女儿这时突然醒来,挣扎着要下来,「小杏还没和娘说晚安。」

被放下地後,女儿迳直朝她跑来,伸直了双手。

她弯下身,小小的手臂环至她颈上,湿软软的嘴唇亲了亲她的脸颊,「晚安,小杏最喜欢最喜欢的娘。」

她同样吻吻女儿面颊,「晚安,娘最亲爱的小银铃花。」

左手牵着祖父,右手牵着祖母,目送小女孩晃着小手,拉着两位长辈回房去。

独自走在长长廊道上,月华如水,倾泄一地,风卷过,檐下的吊盆飘落几片枯叶。什麽时候开始,连最好种耐命的花草,她都养不好了。

「夫人!」屋里的大丫鬟从後边快步走来,将手中外袍披到她肩上,「夜里风大,您风寒刚好,还是别在外边吹风吧。」

指尖摩挲过盆中软软垂下的叶面,她询问道,「你知道花剪铲子放到那去了吗?」

大丫鬟先是一顿,然後咧开嘴,「都好好收着呢,和新的没两样,夫人如果需要,珠儿明天就可以找出来给您。」

她平静看着被自己养得奄奄一息的盆植,初到商丘,从前所养的花木都留在北境,姊姊不知从那里寻来整整两板车的苗栽,送到府中,要她照顾。

总不能丢着任其枯萎,那天见到她蹲在圃里忙碌,脸上沾着女儿的小泥手印,姊姊似乎很高兴。这次出门,也是要去找一种珍稀的花朵,只为能让她开心。

珠儿期待的目光如此明亮,当好一字终於自她嘴间吐出,大丫鬟再次露出笑容,又似悄悄松一口气。

回到卧室,点亮烛火,原本卧在床脚垫上的小花抬起头,朝她摇了摇尾巴,往她身後没看见女儿後,又趴回两爪间。

梳好发,换上寝衣,珠儿铺好床被,收拾她褪下的衣物边往外走去,边有感笑道,「小姐一不在,屋里突然变得好静呢,真不习惯。」

脱下鞋,坐到床沿,床首柜上,摆着一坐一卧两只巴掌大的石犬,前者耳朵断面,被女儿贴了朵珠花遮住。

再看向老犬,「小花。」

尖耳朵往後转了转,牠拎起一边眼皮瞧向她。

「小花。」她又唤道。

牠终於慢吞吞爬起来,走到床前,将大头搁至她腿上。

她自己将脸埋到小花短短的毛皮中,狗儿暖暖的体热和低沉的心音,一再提醒着,她早晚都要失去牠。

过了半晌,小花被搂得不耐烦了,甩甩身子,轻轻挣出她的怀抱。

不想那麽快失去那道温暖,她拉长手再次抱住牠,小花仰起颈,盯着上头,又从鼻里重重喷了口气,好像很是无奈。

她闷声道,「跟我比起来,小花好像更喜欢小杏?」

鼻尖随即被大狗舔了下,小花看她的眼神就像在说,当娘的和女儿吃什麽醋呀。

当珠儿端着托盘回到内室,见她赤脚跪在地上和犬儿说话,习以为常,「夫人,来喝药吧。」

名为补身药膳,又那有天天吃的道理,她知道这其实是舅舅和姊姊开来要医治她心疾的方子。

苦涩的药味充满喉间,她躺上床,放开神智,任自己逐渐陷入昏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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