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潮湿阴冷,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只能听得滴答作响的水声。
又一段时间失去意识,再度清醒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苏婉摸索了一阵,下意识唤了一声,“云儿……”
伴着几声咳喘声,身边传来一声微弱的回应,“娘亲,我在。”
苏婉忙朝那声音靠过去,身子没有气力,又被绳子捆着行动不便,不过这麽一小段距离,竟挪了大半天。
好容易触到他身子,苏婉才发觉洛云竟像怕冷似的浑身颤抖着,挨到了苏婉的身子,才慢慢地平复下来。
两个就在这阴冷的地牢中默默地听着那些滴答作响的水声取暖般地靠在一起。
许久,苏婉才叹了口气问道,“这三日里,究竟……发生了些什麽?”
洛云咳嗽了两声苦笑道,“说来话长。”
原来他被公主带回府中之後,碰巧遇上前来探望公主的湘王,此人愚钝浅薄,虽贵为王爷,心胸却极其狭窄,为人更是睚眦必报。
湘王与甯王素来不和,後来甯王被奸人诬告谋反倒台之後被关押在天牢中,他仍每日都必过去嘲弄讥笑他一番。无意中得悉洛云母子二人竟是当年与甯王交好的扬州苏厚德之女之孙,登时只想除之而後快。只可惜升阳公主偏偏对洛云迷恋得紧。
後来他不知听了谁的主意,寻了一个道士来,装神弄鬼一番,只说这公主府中的洛公子乃是千年狐妖所化,这一年举国大旱便是他在作祟,当日送他们母子二人来汴京的那马车夫受了人唆使,也跳出来火上浇油,绘声绘色地说起这洛公子如何使妖法将那三个大汉迷昏,又是如何与他娘亲互相淫乱来进行双修。
说到这边时,洛云笑出来了声来,“那日我不过使了一些迷香,倒难为他还特意编个故事出来。”
如此这般,湘王便差了人强行将洛云带走,灌了一些使他周身无力的药,又将苏婉抓来,整出了这番闹剧,现下准备天一亮就将他们母子推到广场中去烧死。
洛云在密不透风的黑暗里轻叹了口气道,“娘亲,我要你走,你又不听我的。现在只好与孩儿一起被烧成灰烬了。”
苏婉听後长久不应,洛云将头轻轻倚上她肩侧,柔声问道,“娘亲害怕?”
苏婉摇摇头,幽幽道,“我只是在想。也许这些事冥冥中自有命数。不知为何,我反有种解脱的感觉。”
洛云淡淡笑道,“我却不信什麽命不命数。我只觉得,若能活,无论怎样活着,总是比死好。只是到了如今,说什麽都没用了。”
两人不言不语地静静靠着,时间在无边际的暗色里无声地划过去,他们心中都十分清楚,只待黑暗中的那扇门一被打开来,再次见到光明的时候,便是赴死的时候。
苏婉忽然苦涩地道,“云儿,如今已到了这步田地。我们可否坦诚相待一次?”
洛云静默一会,声音听起来似乎隔了一层雾般遥远,“娘亲想要知道些什麽?”
苏婉道,“那时候你曾说,为了要我难受,因此许多缘由都不让我知道。如今我们都是要死的人……”
洛云不言,只将头在苏婉肩上蹭了一蹭,忽然乾涩地笑了起来,“娘亲可还记得一个名叫方子善的人?”
苏婉一怔,只觉得这名字听在耳中既陌生又熟悉,却无论如何记不起来究竟是何许人也。
洛云不说话,静待着她想起来。
苏婉费力思索了许久。终於,一些早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慢慢浮了上来。
当年苏婉还在扬州待字闺中时,方子善曾是家中一名杂役,因为偷窥自己沐浴而被逐出苏府。
记忆中的此人瘦小而猥琐,卑躬屈膝,一双眼睛总是看着地上不敢直视别人。
苏婉是苏厚德掌上明珠,据闻方子善被赶出苏府时连那话儿都被废了,再不能行人事,没被打死已是额外开恩。
苏婉缓缓道,“我记起来了。”
洛云续道,“方子善就是我师父。当年,是他收养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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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子善收养洛云的前几年其实并未如何苛待他,甚至待他还算不错,只是随着洛云一年年长大,五官容貌越来越类同于苏婉,那满腔复杂的情愫便无法自控了。
他自始至终未能放下苏婉,又因命根子折损,性子越发阴霾怪异。
有了第一次便有无数次,喜时猥亵於他,怒时也猥亵於他。
洛云笑道,“他虽折了那物事,只是,若一心要想折辱谁,总有的是法子。”
听他这般轻描淡写地笑着,苏婉的一颗心像被狠狠剐了几刀,只觉得比听到他哭还更难受些。
方子善曾画了一幅苏婉少女时身着一身翠衣,手中拿着个红石榴泛舟湖上的画,供在密室里,每日里他都把自己关在密室里好几个时辰,对着那画像如拜佛般地虔诚地燃香焚烛磕头祭拜,欲念上来忍不住时,又像狗似的伸出舌头去舔那画像。
这情形无意中被七岁时的洛云撞见过一次,方子善恼羞成怒,在这画像前猥亵了他,叫他看看清楚,便是这女人生了他又不要了他,才使他落到了自己手上。
说到此处,洛云轻笑着道,“我还记得那画像,实在是美极了。不论别的,师父的画工却是一流,当然,见了娘亲後,才知道娘亲比画还更美些。看过那画像,又得知娘亲在江洲时,我曾去找过娘亲,那不过时候年纪还小,也不知道江州在哪里,只是听得别人说在北边,我便傻乎乎地一径儿朝着北边走。”
那时候寒冬腊月,洛云连鞋子也没穿,半夜里逃出去,不知道走了多久,冻得头发眉毛上都是冰渣,一双脚都被碎石紮得鲜血淋漓。当然,後来又被方子善寻了回去,被关在了小屋里三天三夜,这又是後话。
洛云略带苦涩地道,“所以听得舅舅说起幼时与娘亲的旧事,我本来对他没什麽怨恨,那时候却不知怎的,妒得恨不能立即死掉。我知他素来爱慕娘亲,又知道我若那样做,他定然活不下去。没想到却真害死了他。”
苏婉只能静静听他说着,连一句话也插不上去。
方子善精心培育了一堆蛊虫迷药之类的物事,打算将来用在苏婉身上,那两条蛊虫是洛云眼看着他一天天培育起来的。
洛云十二岁时,方子善把那条白虫在他身上做了试验,并将他送去了城中有名的南院中,逼迫他卖了一年身。说来讽刺,就连“洛云”这名字,都是在南院时起的,一直沿用到如今。
洛云笑道,“不知该不该庆幸,那条白虫却没有娘亲身上的黑虫厉害,我只是毒发了一年,到第二年时,我自己将它吐了出来。”
十三岁时,他终於寻到个机会杀掉了方子善,把他埋在了院中的种着各色药材的花坛里,说来也怪,那些东西自此之後一年长得比一年好。
洛云似乎有些压抑地叹了口气道,“说实话,我并不恨师父,甚至能理解他那种深切求之而不得的心思。若不是,明日就要死,只怕这辈子我也不会把这些事说出来。”
苏婉良久不语,无数的情绪在胸口冲撞着要爆发出来,最後却只是颤声憋出了这几个字,“只是……你最恨的却还是我。”
洛云摇头笑道,“小时候曾经立过誓要让娘亲後悔将我抛弃。後来与娘亲重逢,觉得娘亲轻贱,又是道貌岸然,可依然不自觉地受吸引。到了如今,我也不知道对娘亲究竟是爱是恨。越想明白,却越想不明白。”
苏婉怔了一怔,嘴唇轻轻碰了碰他的黑发,“想不明白,那便别想了。”
两人这般静静偎依在一处,忽地在黑暗里传来一阵开牢锁的声音,厚重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几个人手拿着火把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