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台风并没有经过台湾。
数夜大雨过後,晨风吹起,只可惜,人们冀望的晴天并没有到来。
天空死灰一片,厚重的乌云塞满了都市上方所有的空间,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
细雨,宛如撕碎在空气中的过量水珠,飘散在大气之中。
许多上班的民众看见雨势不大,连手中的伞都懒得打开,快步穿梭在斑马线上,只为了赶在打卡钟的脚步之前。
阴雨带来的烦闷犹如过客,不会占据人们心中太久,因为日常生活的挤压已经快让人喘不过气来了。
连日的雨天只沦为人们顺口埋怨的句子,或互相问候的名词之一。
我坐在早餐店摆在骑楼桌椅上用餐,湿重的雨气令我感到格外舒服,无奈脑袋特别沈重,似乎是最近挖掘回忆的次数过繁,用力过度,脑细胞负荷不了开始联手罢工,发出尖鸣。
摒除偏头痛的不适,我现在的思绪感到十分清醒。
这是令人欣慰的好现象。
自从杀人冲动不定时占领身体的主控权後,我的记忆就变得特别纷乱、脆弱。
连续几个晚上我却一反常态,能清楚的想起关於旧家的事,想起精神病院的事,而现在,我和犬如何认识的经过也历历在目。
反观前一阵子精神进入混沌状态时,我本能的依靠下意识走回犬的公寓,躲进阴暗的冰箱里,饿了就吃犬准备好放在餐桌上的便当或面包,倦了就倒卧在窗边的角落睡觉。
日复一日。
尽管犬的房子里人来人往,而且都是不同面孔的女人,但她们并不会对我加以理睬,她们的眼里只有钱和性。
犬没有任何怨言的收容了我。
甚至有女人私底下用异样眼光嘲笑我时,犬二话不说,便拖着她一口气轰出门外,就算女人在门外又哭又闹又哀求,犬也不再接纳她。
「这家伙真是你的好兄弟啊,雨男,」恶兽带着戏谑的口吻对我说道,「他虽然喜好女色,但对於你的救命之恩,可是结结实实的在报答着你呢。」
的确,犬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收留了差一点饿死街头的我,对於犬,我内心充满感激。
而我也知道,犬留下我是因为我还有用处。
「总有一天,就像你当初救了他一样,他会要你再次杀人的。」黑暗怪物对我耳提面命,反覆说着我早就知道的事。
扪心自问,漫长且毫无目的的人生中,我并没有杀过人。
怎麽说呢?
我的确怀着浓厚的杀意动手好几次,就像披着“父亲”外皮的家伙,我想杀他,非常非常的想,但终究被他逃了。
仅留下一只断手成为战利品。
那一次救了犬也是一样。
我不顾一切将蝴蝶刀刺进对方的心窝,恭迎死亡降临眼前,最後,失败仍然顶替了死亡的位子,对方抓到机会闪开了致命伤,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落荒而逃。
我无法理解,在数不尽的夜里辗转难眠,仍无法得到答案。
我渴望杀人,却只能伤人。
为什麽?
为什麽呢?
「因为你选错了人。」
什麽?
「我说过了,你唯一能杀的只有折翼天使,除了她,无论你想杀谁都会失败,这就是专属於你的天命,违背天命等於和整个宇宙对抗,那不是穿着人类躯壳的你所能办到的事。」恶兽从指尖冒出,对着我说话。
天,天使吗?
眼前浮现女孩的脸庞,还有俐落的短发。
及难以忘怀的温暖笑容。
对,没错,便利商店的女孩,我唯一能斩杀的目标。
视线回归到手上的三明治身上,我把剩下一半的早餐一口塞进嘴里,再把杯中的冰奶茶吸乾。
肚子得到温饱,心里的洞仍饥肠辘辘,它无时无刻拉扯血管,刺痛神经,用隐隐约约的疼痛来提醒我。
告诉我。
唯有杀人才能填补空洞。
我拿出零钱交给老板娘,连续几天的光顾,老板娘也记得我,向我问候了几句。
我虚伪地笑着回话,背起放在椅子上的背包向老板娘道别。背包里头有极度嗜血的短刀,我感觉到刀子小声地发出嘶鸣,像在渴求鲜血的一连串低语。
从早餐店到便利商店只需要穿越前方的马路就够了,这也是我为什麽在众多早餐店里选择这里的原因。
坐在这里,就可以远远地窥视便利商店。
天使上的是晚班,也就是下午两点半到晚上十点半的时间,然而现在是早上九点左右,便利商店里面并不存在天使的踪迹。
「在折翼天使不在的时间里,我们得进入便利商店做些事前准备工作。」体内的怪物计划着。
为了完成天使回归的仪式,恶兽的计划是必要的,我穿着犬帮我买来的牛仔裤和白色格纹衬衫,平凡人的普通穿着,大摇大摆走进便利商店。
根据几天来的观察,在早上九点到十点之间,会有货车载着便利商店的货物前来补货,这时候店员忙着和送货司机清点货物,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注意四周。
我看见店长在货车来之前就已离开,店内仅剩下一名女性店员。
店员指甲彩绘的十分亮丽,长发也是染色偏红,脸也画上眼影和粉红唇蜜,非常新潮的一位女生。
我假装站在书藉区前面翻阅杂志,恶兽一看见杂志打开便钻了出来,好奇地啃食杂志上的图文。
在历经十来位客人进出之後,货车的刹车声传进店内,我把杂志放回原位,看见女店员露出厌烦的表情走出柜台迎接货车司机。
我绕过零食区,在便利商店大门叮咚一声打开的同时,看着门上写着“非工作人员请勿进入”的字样推门滑入。
室内灯光稍嫌薄弱,有着电脑和监视器萤幕摆在凌乱的桌上。
这里是店长和员工专属的空间,也表示说这里存放着员工前来面试时的履历资料。
我小心翼翼地翻找,目标锁定天使的履历表或个人资料。
一边寻找纸张资料,一边用余光盯着监视器萤幕,只要看见女店员还在画面里,我就还有充裕的时间能够使用。
我迅速翻阅放在桌角的整叠资料,焦点停留在一份透明的L夹上。
好几位应徵者的履历用大回纹针整理在夹里,我感到心跳加速,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随着我一页一页过滤而响个不停。
倒数第二张,我看见了天使的大头照贴在上面。一样的大眼,一样的温柔笑脸,不同的是及肩流泻而下的长发,乌黑亮丽。
但锁住我目光的不是天使的长发,而是眼神传来的异样感觉。
那是一种熟悉又陌生、靠近又疏离的感觉。
我一时语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突然,便利商店的叮咚声响起,我才意识到司机已将货卸完准备离去。
我得马上离开。
简单的念头由大脑下达命令,身体快速反应,我抽走了天使的个人履历後,方正的折叠放进胸前口袋里,趁着店员埋头书写单据时,推开门缝侧身切了出去。
只见新潮的女店员写完单据後将注意力留在自己炫丽的指甲上,丝毫没发现有人闯进禁止进入的空间。
我绕回书籍区,拿出一本小说在眼前敷衍的晃两下,制造自己从容不迫的假像後,把小说塞回原位,下一秒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便利商店。
走在微雨的骑楼,滴滴答答的现场演奏声在四周响起,我无暇聆听雨水的卖力演出,连忙打开刚到手的天使资料,上面仅写着一些简单的履历必填项目,却有种一脚踩进对方世界的感觉在心中化开。
「H大学?看来离这里并没有很远呐,」体内的恶兽跟随我的目光浏览一遍後说出了牠的看法,「怎麽样啊雨男,坐个公车大约二十分钟的距离就可以抵达校门口了。」
我在犹豫,恶兽说出了我一半的心声,另一半,为我接下来的计划感到害怕。
害怕失控的杀人冲动会在校园里一发不可收拾。
「别担心,自从你见到折翼天使之後,你没发觉到杀人冲动的次数明显变少、每一次的间隔时间也拉长了吗?」
没错,我看着自己收放自如的双手,明白理智正驾驭着身体每一颗细胞,深呼吸一口,可以充分感觉氧气滑进喉咙气管,再灌进肺部的透明体验。
「就是这样啊,雨男,」恶兽圈住我的脖子吐出黏腻的舌头,依旧是墨一般的黑,「靠近天使是我们计划的开端,是完成仪式很重要的一环,接下来的每一步,我都会告诉你该怎麽做的,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我不再感到踌躇,刹那间下定了决心。
原因很简单。
我相信恶兽甚过於相信自己。
快步穿过两个街口,许多商店的铁门仍然没有打开,商店街在小雨飘零中晃如死城,不知是雨天延迟了营业时间,还是店面原本就这麽晚开。
我喜欢这样的世界。
喜欢世界沈睡在一片寂静里,唯有我醒着聆听雨声的世界。
任由细雨沾湿肩膀,我吹着口哨暂缓脚步,才刚在公车站牌下稍作停留,开往H大学的公车已突破雨幕,缓缓向此处停靠。
除了司机外,车上空无一人。
戴着口罩的司机大叔开启车门,我站在淋不到雨的公车站牌下,隔着细雨和大叔对望。
「上来吗?年轻人。」头发稀疏的大叔眯着眼问道,眼角的鱼纹尾格外显眼。
「有开往H大学吗?」我明知故问。
「不只开往H大学,你想去哪儿都行!」
我期待大叔如此豪迈的回答,但那毕竟是我的幻想。
大叔慢慢把视线从我身上抽离,他看向前方,大声说道:「上来吧,年轻人,别再为了青春迷惘了,我这部车可是开往未来喔!」
「噗!」我摀着嘴忍住不笑出声,一边抬起脚踏上公车,一边自口袋拿出零钱。
锵鏮当啷!投下的零钱发出清脆碰撞声,我站在公车上,窗外的细雨被风吹散,阳光突破了重围,穿过乌云洒下一地金黄。
在大叔用力喊出:「走罗!下一站叫做未来!」的同时,阳光也透进了公车玻璃,世界顿时大放光明。
我想起了一个温暖的名字。
写在履历表上,和天使笑容重叠的名字。
蓝、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