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垂降,最是召魂时刻。
黑晊世以指虚画五星符印,压上洋娃娃破损的脸颊轻念咒语,金光乍现,附着人偶的禁制被强行破除,尖锐的惊鸣响起,一缕黑烟自微启的红漆小嘴窜出,就被眼明手快的克里斯抓住,在金光下渐渐平息躁动,慢慢化出半透明的人形。
阴冷的寒气於寂静中散开,像一只冰冷的手忽然钻上背脊,让尤尔打了个哆嗦。这是他第二次经历招灵仪式,却是初次以旁观者的角度正式观摩。尽管他已不再对这些未知的生物怀抱恐惧,仍难以适应突然的寒栗。
他小心翼翼地瞧了眼其他人,见大家都没发现自己,才松了口气,忍着不适继续观察越渐清晰的少女灵体。只见对方低垂着清秀的脸蛋,理应黑白分明的的双眼满布黑雾,宛如深不见底的幽洞,无声透露着凄冷的怨憎。
这时,他想起了徐子宜,因无法克制的爱恋而伤害朋友,使得于敏无法承受伤痛而不惜一切地复仇,徒留家人永难痊癒的心碎……但是,为什麽?他们即使失去了爱情,也并非一无所有,不是吗?
金光终於散去,灵体与人偶的联系也暂时中断。黑晊世在少女额间轻点一指,示意克里斯放开她,轻声问:「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少女缓缓抬起眼,像刚睡醒般迷惘了会,才沙哑着嗓音回答:「于敏。」
能答得出问题,就表示神智尚在,无须再额外施法修复,黑晊世便收回灵力,取出已破除咒术的草人,问:「认得这个吗?为何要下咒害人?」
于敏直直瞪着草人,迅速褪去脸上的茫然,转为扭曲的憎恨,两行血泪自乌黑的眼眶流下,令死白的面孔越加狰狞,显然是忆起了生前之事。
「是他们的错,都是他们……为什麽……痛苦……要他们痛苦……」
听她这般语无伦次地哭喊,克里斯有些不耐烦地吐了口烟,冷声道:「我们知道你都干了什麽,萧景成与徐子宜背叛你,你想报复,那郭庆呢?他做了什麽?」
「骗子!他们都是骗子!全都骗了我!」于敏似乎无法抽离混乱心智的情绪,不断拉扯着长发嘶吼,刺耳的尖叫像生锈的金属,伴随大作的阴风刮挠耳膜,听得人头皮发麻。
「别……」尤尔终於受不了地倒吸口气,沉重的怨气迎面扑来,脑袋像被灌注大量冰水,要将于敏毕生的悲怒嗔怨都悉数感受般,让他不得不摀住耳朵。
黑晊世见状,连忙要施法安定怨魂情绪。
岂知,克里斯更没耐心。他直接一拍茶几,操起流利的粗话大吼:「乾拎凉靠夭哭屁?当拎盃不敢揍女鬼?问你问题就好好回答,再叽叽歪歪,拎盃就揍得你连鬼都不是!」
「……」
空气顿时一片安静。
这、这样也行?尤尔愣地张大嘴。
黑晊世无语失笑地放下手,唯有董司常淡定地喝口茶,中肯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发飙的阿克果然比恶鬼还可怕。」
於是,在克叔的霸气侧漏下,于敏缩起瑟瑟发抖的身子,老实交代事情始末。
从小文静内向的她在各方面都不出色,却不想自己会有被人追求的一天,因而很快就陷入热恋,谁知萧景成与她在一起後,又与她的闺蜜暗中交往,更令她心碎的是,郭庆不仅全程知情,还当面嘲笑她:「傻瓜,我们只是在打赌他能多快追到你们两个而已。」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男孩们的一场自私游戏。
尤尔默默在心中下了结论,同时也明白了,徐子宜心中的悔恨不仅在於自己背叛好友,还有自己错许芳心的无知,可惜,于敏失去理智的报复,让她再没有挽回的机会。
「是谁教你杀害魂魄的咒术?」黑晊世沉声问道。一个家世清白的平凡大学生,不可能平白无故就学会这类高阶咒术,其中必有旁人教唆协助。
「我……我上网查的……做了草人诅咒他们。」于敏迷惘地偏着头,似乎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麽,「可是有人跟我说这样没用,他有更好的办法,我就照他说的,把草人藏在他们的床上,然後……然後……我怎麽了?」
黑晊世无奈暗叹。这女孩应是被人利用了。
「那个人是谁?」克里斯皱眉咬着菸,心底又冒起一股怒火。
于敏指着洋娃娃,「他。」
他们讶然看去一眼,才想起尤尔的感应中接触于敏的「人」确实是这玩偶。
「应是那人用某种方法透过人偶与她交谈。」黑晊世神情十分凝重。对方的道行极高,也藏得极深,若要追查到底,恐怕不易。
「我到底怎麽了?这里是哪?」
见于敏对自身处境依然毫无自觉,黑晊世明白他们再如何追问也没用了,便对董司常说:「那麽就交给你了。」
按照惯例,他们负责捕捉犯人,做完初步审问,就交由上司带回地府。然而,董司常却迟迟没有动作,反而在思量一番後,说:「小育,净化她吧。」
「净化?」尤尔一头雾水。
其他两人一听,皆露出不解之色,明知小育还无法控制能力自如,为何董事长还要他使用高阶的净灵术?
克里斯捻熄剩下的半截菸,皱眉问:「不能下去後再另外处理吗?」
董司常毫不犹豫地回答:「太麻烦啦,以往小育都会先把怨灵净化完再让我带下去,又快又方便,很省地府资源呢。」
尤尔整个有听没有懂,只得转向黑晊世,「净化什麽?」
「净化灵魂,又为净灵术。」黑晊世沉吟了会,决定从基本概念解释起,「世间所有负面情绪,仇恨、愤怒、悲伤、阴郁等等,皆属黑暗能量,我们称之为黑化物。」
「当黑化物累积过多时,便会产生邪念,进而召来其他邪物,比如:邪灵、恶鬼或妖魔,它们会利用负面情绪引诱人行恶,加剧黑化程度,如此循环之下,使人渐渐入魔,这女孩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但幸好我们发现得早,她还不到成魔的地步。」
尤尔了然地望进于敏眼底的黑暗,「那些黑气就是她心里的黑化物?」
黑晊世点头,继续解释:「净灵术则是能清净黑化物的能力,使对方恢复纯净之心,同时也能消灭魔物,而你正好拥有这能力。」
「我?」尤尔讶异地睁大眼,自己以前真有这麽厉害?
「当然还要对方自愿被你净灵,或是你的能力在对方之上才能强行净灵,不然就像开外挂了嘛。」董司常笑呵呵地补充。
这什麽净灵术听起来就很外挂啊!
尤尔忍不住在心中吐了槽,又问:「那我该怎麽做?」
「你是意念型灵能者,一切皆由心念而生,所以你只要一心想着要为她净灵除恶便可。」黑晊世将洋娃娃递过去,「试试吧,没成功也无妨。」
尤尔依言接过洋娃娃,瞧向仍流着血泪的旁徨怨灵,想起照片中这女孩曾有过的恬静笑靥,也想起感应中她被身边人背叛的悲愤,便默然闭上眼,掩去滑过心底的苦涩。他集中心神,细细回味灵力流畅全身的感受,开始默想少女恢复纯净的无忧模样。
片刻後,他的周身泛起纯白的光芒,好似一张无垢的白纸,转瞬间,又染上黯淡的色彩。黑晊世望着这一幕,不禁皱起眉头,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下一秒,就见娃娃的身体浮起一团黑气朝尤尔冲去。
「快停手!」黑晊世脸色骤变,急忙打掉洋娃娃,却为时已晚。脱离娃娃本体的黑气一接近尤尔,就如获甘霖般钻入他的皮肤,沿着手臂迅速爬升。
「啊——」
突如其然的剧痛窜入脑髓,尤尔发出惨烈的惊呼,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跪倒,碧眼闪过浓重的黑气後涣散空洞,紧接着,于敏生前的回忆就如山洪般铺天盖地而来,将他全数淹没,如同过往每一次被迫与鬼灵碰触的濒死体验。
被男孩欺骗的心碎、被好友背叛的怨恨、被他人嗤笑的羞辱……所有回忆在脑海凌乱交错,每一根神经都被复仇的执念强烈冲击,每一处细胞也在随之颤抖。
好痛……不管怎麽做都好痛……摆脱不掉……
这一刻,他深切感受到于敏被仇恨蚕食灵魂的绝望,不论是胸口还是脑袋,都像快要被暴涨沸腾的感应撕裂,又无法自拔地沉浸在于敏的情境中,让他忍不住放声大哭:「骗子……为什麽……为什麽要骗我?」
「育!」黑晊世慌乱地抱住尤尔,急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六神无主地轻拍他的背,逼自己冷静下来,但眼底的惊恐已彻底出卖内心的不安。
就算净灵失败,也不该如此!
「怎麽回事?」克里斯也错愕地炸了起来。尤尔怎麽说也是他看大的小孩,而且对方从美国回来後情绪一直都很稳定,没想到会突然崩溃,他便心急如焚,想帮忙却束手无策,不禁气得迁怒董司常,「就说别让他净灵了!」
董司常没有任何回应,仅是面无表情地注视尤尔。
相较於他们的慌乱,恢复清明的于敏对尤尔扬起感激的微笑,虽仍哀愁却已释怀,最後化成一颗小光球飞向董司常手中的瓶子。
「喂!你说句话!」见自己一直被无视,克里斯气得大吼。
董司常摇了摇头,弯身捡起洋娃娃,「我先带于敏和娃娃回去,等小育平静下来了,你再通知我。」说完,便走向墙角启动传送门离开。
「操!」克里斯气急败坏地踹了下沙发泄愤,才手足无措地抓着头,一起蹲在尤尔旁边,好声哄劝:「好啦好啦,别哭啦,都董事长的错,唉……」
终於冷静下来的黑晊世,紧紧抱着尤尔低念静心咒,拍抚的手掌却以几不可见的幅度微微轻颤。他抬眼对上克里斯的目光,在彼此眼中读到了不祥的预感。
祥和的经文渐渐缓和感应波动,却仍未抚平被激起万丈波澜的内心。尤尔静默地闭着眼喘气,任由泪水浸湿脸庞,满脑子不停喧嚣一句又一句分不清是谁对谁的泣血指控。
——「一切都不过是你的一场游戏……」
——「你对我的所有疼爱,所有的温柔,全都是假的!」
——「为什麽要骗我?你这个骗子!骗子!」
太过相似的伤害,击溃了尤尔佯装的坚强与平静,被牙齿撕破的嘴唇渗出血珠,却丝毫不觉得疼——没有什麽能比得上约翰刻在他心底的伤痛。
——「恨……我好恨……」
——「我恨你!」
****
一桩情杀夺魂案就此落幕,却未带来如释重负的感觉,直到尤尔好不容易入睡,董司常才带着一身肃穆返回,为他们本就沉重的心情投下一颗巨大的落石。
「唯有纯净之人才能行使净灵术。」
不再轻扬的稚嫩嗓音方落,便是凝滞的沉默。
克里斯闷头抽着一口又一口的菸,白烟袅袅,愁云惨雾。
片刻後,黑晊世才疲惫地抹了把脸,沉痛问:「育再也做不回净灵师了?」
董司常默然不语,但答案为何,他们都心知肚明。
所谓纯净之人,即是心无黑化能量的人。
失忆前的叶育,因拥有深厚的亲情、友情、爱情支持,虽在数十年的侦察生涯看尽人间阴暗,也未有丝毫影响。然而,他在失去过往、重新架构人生的关键时刻,却只有对约翰的眷恋与依赖,因而产生了相对的恨意,心中有恨,便染上黑暗,净灵术自是无缘再使了。
「渡化术,就是小育无意间施展的能力,是净灵的另一条路。它就像吸尘器,藉由吸收黑化物使对方恢复洁净,也是多数灵能者使用的净化方式。虽然两者效果相同,但渡化师所吸收的黑化物将滞留己身,若不时常清除,终会反受其害。」
董司常取出一装满银色药丸的瓶子,「这是专为渡化师调配的净灵丸,能清除他们吸收的黑化物,记得要让小育定期服用,可能会有些痛苦,但这是为他好。」
克里斯不满地捻碎菸蒂,「你早看出他不对劲,故意测试他的吧?」
董司常默了默,「上头要求的,小育的能力落差太大,他们有些微词。」
「育他……」黑晊世欲言又止,最後化为一声长叹。育在他的指导下虽有起色,但确实不如以往,现下又失去了最珍贵的净灵力,如此事实摆在眼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
董司常明白他的心思,只得柔声说:「我努力拖延时间,你们要尽快帮小育恢复以往的水平,不然……」
即使签了灵魂契约,但侦察员若表现过差,也会被地府开除。
黑晊世垂眸点了头,嘴角沉得连苦笑都无力,只剩无限自责在心底徘徊。
隔日,经过一番解释後,尤尔听话地接过净灵丸服下。
以药物为自身净灵的过程一点都不舒服,甚至相当难受,就好比催吐般强行呕出体内秽物,那种几乎要将所有内脏都绞碎的痛苦,让他忍不住红了眼眶。
「咳……咳咳……」他痛苦地蹲在马桶边又咳又喘,在望及那滩如强酸冒着黑气的混浊液体时,又涌起一阵强烈的乾呕,便连忙将秽物冲走。
黑晊世心疼地递来温水,轻拍他的背,哄道:「吐完就好,没事了。」
尤尔赶忙擦净脸,接过水喝下,不愿在对方面前出丑,更不敢问出心中的那句话。
——以後他都要这样了吗?
好不容易完事,尤尔有气无力地回到饭厅,一碗特熬的药膳汤就被黑晊世端来。扑鼻的清淡药香舒缓了胃里翻滚的酸液,青灰的脸色才总算稍有回复。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开动,贵人就拿着电话过来,说:「少爷,找你的。」
「找我?」尤尔纳闷地看向她。
「美国打来的,说是你的律师,有很重要的急事。」
尤尔一顿,似想到什麽地白了脸色。他迟疑了会,伸手说:「给我吧。」
黑晊世安静地注视尤尔的一举一动,直觉这通电话绝无好事。果不其然,才谈没几句,他就见到尤尔的眼神微变,便立即凝神聆听话筒那方的谈话。
「他是在今天上午去世的,死因是心脏衰竭……」
心脏衰竭……约翰・道尔?
黑晊世一下就猜到他们所谈之人,就是那杀害尤尔不成终落得残疾的残酷男子。因罪大恶极而受前妻艾琳的怨灵寻仇,受尽折磨至死,正是因果报应,这样的一个恶人,实在死不足惜,但是……
「请帮我捐给纽约的圣丹尼尔疗养院吧,谢谢。」
结束通话後,尤尔继续低头喝汤。黑晊世打量他在最初的怔愣後就恢复如常的神色,不禁担忧地迟疑轻唤:「育,你……」
终究是曾经深爱过的人,再恨,也多少会感到悲伤或怅然才是。然而,尤尔却在抬头望来时,仅扬起一抹浅浅的微笑,淡声说:「我没事。」
过於平静的温和笑颜,让黑晊世心中一凛。
在经历昨晚的变故後,育似乎又有哪里不同了,他……
他该拿这样的育怎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