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有变故,地下室也鸡飞狗跳。
女怨鬼撕心裂肺地穷追猛打,克里斯不得不狼狈闪躲,连射几发伏灵枪,才终於成功麻醉小嫒,闲在一旁看斗鬼秀的七世子也总算挽起袖子要做事了。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来吃冰淇淋……」
只见董司常举起法杖,有模有样地甩了甩後,将小兔头对准小嫒的屍体,念念有词半晌,就忽然急转直下,拉着嗓子嚎出一哭腔。
「方小嫒,你死得好惨啊!」
克里斯眼神死。招魂词可以这样改了又改吗?
一颗蓝色光球自屍体缓缓升起,在空中抖了老半天,才不情不愿地飞进瓶里。董司常晃了晃瓶中的灵魂,纳闷道:「色泽有点暗,心情不好吗?」
「你都说她死得好惨了,心情会好才怪。」克里斯忍不住狠狠吐槽。
董司常理直气壮地反驳:「我是在陈述事实,做人要能够面对现实才会快乐。」
「她现在是鬼。」
「喔,做鬼要面对现实才活得快乐。」
「人都死了活个屁鬼?」
「鬼也是要讨生活的,像阿克你明明已经死了,不也活成一个鬼样?」
「靠!你才长成什麽鬼样!」
两人吵着嘴边检查地下室,确定没其他问题後,便打算去跟其他人会合。正当他们要踏上楼梯时,就听到一声如泣低叹的幽婉呼唤,不禁心中一震。
「克里斯。」
这声音!
克里斯震惊地回过身,竟见到记忆中那穿着碎花洋装的心爱女孩。
「薇安?」
他不敢相信地走过去,想碰触朝思暮想的脸庞,确认这一切并非是自己的幻想,却在途中停住,深怕再往前一步,眼前的人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无踪。
「薇安……真的是你?」他颤着嗓音,从未如此惶恐。
「阿克,她……」董司常张口欲言,却卡在喉间,半晌都发不出。他哑然瞪着那女人,好似看见史上最惊奇的东西,连一向瘫直的脸也微微抽搐。
然而,克里斯此刻满心满眼都是已故的恋人,再无暇顾虑其他,迳自柔声问:「你终於肯见我了,你……你原谅我了?」
「原谅?」薇安睁大泛起水光的眼眸,好似不可思议地重复着,「原谅你?你问我原谅你?哈……哈哈哈……你不会忘了我是怎麽被你害死的吧?」
刹那间,放声狂笑的容颜不复原来的温婉可人,乌黑的血液自头顶滑过清秀脸颊,落在胸前的微卷长发上,娇小的身子也浮现一道道不堪入目的伤痕,曾经含笑的杏眼深幽哀怨,再不见昔日的明亮光彩。
克里斯愣了愣,想起自己在停屍间望见薇安遗体的那一幕,尖锐的指责便如一把刀狠狠刺进心脏,将他伪装许久的坚强彻底击碎,「是……是我害了你。」
若不是他当初的轻敌,他们就不会与魔女打得两败俱伤,也不会让魔女有机会发出毒咒,薇安也就不会无故丧生,所以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是他害死了薇安!
「对,就是你!」薇安指着他流下血泪,字字诛心,「为什麽要骗我?为什麽要隐瞒你的身份?若不是你的话,我还能好好活着,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是我害的……我的错……」克里斯失神地站在原地,饱受一年多的自责与内疚全数溃堤而出,让这如高山的男人落下悲痛的泪水。
其实,早在他爱上薇安的那一日起,他就已做好离职的打算,打算与她共度平凡的幸福余生,但他当时的契约只剩不到两年,才以为没必要告知,谁知却反而害死了心爱的女人。
「不是的!」董司常想反驳薇安,却像在顾虑什麽而所有挣扎,只能急忙劝说:「阿克,你冷静点,别听她说!」
「是你!就是你害的!自私的骗子,把命还给我!」化为怨魂的薇安嘶吼道。
「是我害死你的,是我的错,我害死你……」克里斯痴茫地喃喃自语了会,忽然扬起笑容,让董司常感到一阵寒栗。
果然,下一秒,他就掏出枪,要朝太阳穴按下扳机,「好,我还给你。」
「不可以!」董司常立即举杖射去一道电光,打落堪堪擦过额角的枪後,又弹至离不到两步距离的薇安,打得她发出刺耳的惨叫,身形渐淡。
「薇安!」克里斯冲过去,却挽救不回溃散的幽魂,不禁眦红着眼揪起董司常,恨不得将伤害薇安的人碎屍万段,「你做什麽?谁准你打她?」
「她不可能是薇安!」
克里斯举起的拳头一顿,「你说什麽?」
「她不可能是薇安。」董司常神情麻木地望着他,幽黑的大眼竟浮起一丝恐惧,连带嗓音都飘虚了起来,「因为薇安早已魂飞魄散了。」
「魂……魂飞魄散?」克里斯呆茫地低念着,像无法理解这词汇,「什麽意思?」
「……」
「什麽意思?你给我说!」
沉默的回应令克里斯勃然大怒,不断用力晃着董司常,粗壮的臂膀像能扭断掌中细小的脖子,本就不算亲和的面容涨红扭曲,宛如爆走的恶鬼。
若是一般人在这般粗蛮威吓下,早该吓得晕过去,但董司常非一般人,他是第七殿阎罗王之子,如此尊贵的身份理应无畏无惧,却在克里斯的悲愤质问下,流露出浓浓的不安。
「你们去追魔女的那天,我接到无常的异常报告,有辆巴士不明原因翻车,有一个人当场死亡,却不在勾魂名单上,他们因值勤途中路经现场,本想顺手收了对方,却意外找不到灵魂,那个人……就是薇安。」
望见克里斯眼底的风雨欲来,董司常深吸口气,缓缓解释那日的事,「我一听到薇安的名字,就立刻赶了过去,打算亲自招魂,可是……」
不论他试了多少次,都测不到一丝残魂,甚至连精魄都荡然无存,仅隐隐感觉到一股诡异的黑暗气息残留。他茫然瞪着了无生气的年轻女孩,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具身体只剩下一副空壳,薇安已魂飞魄散。
只是一桩普通的车祸,为何会连精魄都被摧毁殆尽?那丝黑暗气息又是怎麽回事?谁会对薇安下这种毒手?一切都令他百思不解,直到通讯表传来克里斯的回报,提及魔女临死前下的诅咒,他才恍然大悟。
诅咒之所以被视为黑暗法术,不只是因为它夺人性命於无形,更因为它是一种灵魂伤害术,魔女所使用的咒杀禁术过於强大,薇安只是一介平凡人类,一个毫无力量的普通魂魄,自然无以承担咒杀的威力,因而灵魂会被吞噬殆尽。
该如何是好?
叶育重伤下落不明,已是不小的打击,克里斯在得知薇安的噩耗後,更是痛不欲生,令他犹豫着是否该说出真相,又听对方愿意用自身功德为代价,求他替薇安安排有福气的来世作为补偿时,他就更说不出口了。
「我能见她一面吗?」克里斯曾经恳求道。
当时,他忍不住心虚地撇开视线,「我帮你问看看。」
「她知道了,对吧?」克里斯苦笑,「现在一定很气我吧。」
他愣了愣,其实他的原意是要问枉死部门,却不想会被误解成是问薇安本人的意愿。他望着克里斯满脸的落寞,决定保持沉默,心想或许这样会比较好。
於是,残酷的真相就这麽一直被隐瞒着,直到现在。
「……所以,刚才那个人一定不是薇安。」在克里斯降至冰点的视线下,董司常哀莫大於心死,索性也不再多作辩解,走一步算一步。
「哈……哈哈哈.....」克里斯忽然放声大笑地放开手,眼神却空洞得教人心惊。他踉跄地倒退几步,笑声刹然而止,面如死灰地低喃:「我真害了她。」
「阿克,这真的不是你的错。」董司常惊慌地趋步跟上。
此时的克里斯神情涣散,颓然弯着平日挺直的背脊,似失去求生意志般的绝望,让董司常生起不祥预感,正想再劝导,腹部就忽然被揍了一拳,痛得他眼前一花,忍不住往後一退,随即又感到手腕一麻,法杖脱手落地。
糟!
察觉到克里斯的意图,董司常再顾不得什麽,立刻纵身扑上捡起手枪的人,双手双脚紧紧扒住,张口咬住持枪的手,不让他有扣下扳机的半分机会。
「放开!」克里斯额冒青筋地搥下一拳,想将身上的章鱼甩开,谁知董司常不仅抱得更紧,死咬着的嘴还含糊不清地吼回去。
「才不要!」
「滚!」
「不要!」
「操!」
双方争执不下,谁也没发现方才的幽魂消散处已悄然隐现一道灰蒙人影。那人伸手吸取两人的生命能量,纤白手背上的五星封印随眼底加遽的精光越渐浅淡。
快了,就快了!
傀魕拉长嘴角的邪佞弧度,满意地无声狂笑。举凡是极度的愤怒、悲伤、愧疚、罪恶感都是最丰富的负面能量,加上强烈的绝望与寻死意念,使牠的复原进度出乎意料地好,预估无需多时,便能挣脱封印。
嗜血的目光於扭打成一团的两人流连,最後停留在看似年幼的少年身上,其所蕴藏的仙灵之气极其充沛,足见身份不凡,傀魕不禁贪婪地打起如意算盘。若能吃了这小鬼的肉,便能令修为更上一层,届时,楼上的那个阴阳师和小灵媒就更不是牠的对手了!
「克……阿克……等等……」董司常吃力地喘着气,努力挂在克里斯身上,不解自己为何会突然体力不支,就连克里斯的挣扎也越渐迟钝。以往他们无论遇到何种困境,都不曾如此迅速疲顿,这次他们仅是纯动拳脚的打架,却有气无力,恍如垂死之人,彷佛支撑自身能量的元气正被强行抽光,这分明有古怪!
他使尽吃奶力气地收紧双臂,快速浏览四周,果真发现理应消失的「薇安」正诡笑地逐步逼近,便意识过来地出声大喊:「小心後面!」
可惜,克里斯正深陷执念,无法意会警告,只觉找到一丝空隙,便一鼓作气地将董司常反压在地,一手掐着他的脖子使之动弹不得,执枪的另一手则抵上太阳穴,满布血丝的眼眸尽是赴死的诀别。
「克……不要……」董司常奋力挣扎地蹬着脚,却挣脱不开紧梏自己的粗壮手臂,死命伸长的双手也勾不到那将扣下扳机的枪,更阻止不了趁机扑来的傀魕,前所未有的恐惧遂袭上心头,令瘫平的面容微微龟裂
电光石火间,一声尖锐的兽鸣振动耳膜,银光乍放,笼罩整间地下室,一条九尾白狐凭空现身,冻结了克里斯的时间,低沉的念咒声随之於偌大的空间回响。
「朱雀之火,焚尽八荒,灭!」
赤红火焰燃起,傀魕在触及董司常之际化成火球,於凄厉的惨叫中焚毁殆尽。
「阿克!」流失的能量随傀魕的消亡回归,董司常立刻扒开脖子上的手,趁着冻结的三十秒夺下枪,并没收所有武器後,才心有余悸地抱住克里斯的腰,扯着嗓子拼命大喊,始终未起波澜的脸庞已泪流满面。
「你不可以死……不可以……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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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康永通宝被天火化为乌有後,黑晊世收回朱雀,吩咐汤圆看守克里斯。
「薇安就是克里斯的女友?」尤尔的思绪还沉浸在方才听来的对话中。
当他们在书房搜寻良久都等不到其他两人时,黑晊世试着传讯呼叫,无奈几次都毫无回音,只好派汤圆前去寻人,没多久,通讯表传来音讯,却非回应他们的答覆,而是两人的争执声,应是碰撞中误触了通话键。
因这类的乌龙意外非初次发生,故黑晊世未有多想,本欲直接出声说明傀魕的事,却为接下来的转折震惊无语,一旁的尤尔也默默听着那段极为陌生的往事。
事情的真相让人越听越心惊,面对克里斯的失控发言,他们警觉情势不妙,连忙埋头加紧搜寻,才总算赶在最後一刻力挽狂澜。
「正确来说是未婚妻,他们才订了婚。」思及那正值年华的女子,黑晊世不免也唏嘘感慨,那样一个心性纯良的人竟这般香消玉殒,连一点残魂都没留下。
尤尔看了他一眼,便默然垂眸,不动声色地掩去心中思绪。
四人回到一楼的客厅会合。
克里斯虽脸色阴沉,但已恢复平静。他掏出陈雄的工作证往茶几一扔,便继续沉着脸当无口族。一旁的董司常也死气沉沉地瘫着脸,浑身多处挂彩淤青红肿,显然在克里斯的拳头下吃了不少苦头。
黑晊世无奈地蹙了下眉,便将先前捡到的面具放在茶几上,持诀低念咒语,刹时间阴风顿生,一群死状凄惨的鬼魂齐聚客厅,除了先前攻击雯子的屋主一家外,还有两名男子,正是电视台的人。他取出一颗檀木珠子,将它们一一收入後,交给董司常。
尤尔疑惑地问:「不用先让我渡化吗?」
黑晊世摇头,「数量太多,对你太吃力。」
「我、我可以试试。」不知何故,尤尔竟紧张得结巴起来。黑晊世察觉有异,心中疑惑方起,却不及开口,就让董司常抢先回答了。
「无妨,地府规定,为免渡化师操劳过度,若需净化的物件超过五个,就要带回去统一处理。」董司常收好珠子,一反爱拉尾音的说话习惯,消沉的语气带着不容有议的坚决。
尤尔只好不再多说什麽。这时,一道非常微弱的声音隐隐传入脑海,他迟疑地偏头听了半晌,「好像还有人。」
他们顺着尤尔的感应在一楼绕绕转转,穿过两条回廊来到後院,就见一男子趴在花圃雕像前不停磕头,好似在膜拜或恳求饶恕,叩在冷硬砖地上的额头已是血肉模糊,血混着污泥流了满脸,看来神智已完全崩溃,只剩半截的左臂被一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染血布条包着,不远处还有副被压扁的眼镜。
「是李钧伟。」不同於一般藏於幕後的制作人,李钧伟时常在萤光幕前露脸,又有许多绯闻官司,因而好注意时事八卦的董司常一下就认出男人身份。他面无表情地注视了会,淡声说:「魂魄被吓散大半,没救了。」
自作孽,不可活,疯癫失智算是这人干了半辈子缺德事的报应,但总归是条活生生的人命,他们将李钧伟扛回车上,再打上一剂安眠针後,就驱车离开,朝最近的医院驶去。
联络负责善後的人员,将後续交接完毕,天也快亮了。按照以往的习惯,他们会在当地找间旅馆休息,但克里斯却二话不说,直接往台北开去。原想抱怨的罢课司机见他脸色异常阴黑,便把话吞了回去,也不敢开语音跟拔个死机聊天,改用模拟键盘打字。
灰蒙的天空透出微光,空旷无人的高速公路上,一辆肆无忌惮的黑色吉普休旅车,在蜿蜒的道路上飞驰穿梭,划过连镜头都难以捕捉的灯影,留下回荡天地的轰隆引擎声。
克里斯抿着嘴将油门一踩到底,藉急速的飞飙宣泄满腹情绪。董司常双手抱着腿,默默窝在副驾驶座上,低垂的眼眸比过往任何一刻都还死寂空洞。
不同於来时的热闹,前座的两人沉重寂静,後座亦然。
尤尔安静望着窗外,彷佛目光从来都未曾为谁驻留。淡黄色的路灯透过车窗,一盏盏闪过他沉寂的脸庞,令人看不出那藏於平静表面下的心思。
黑晊世侧首凝视身边的人,想起两人今晚情不自禁的吻,又忆起约翰的幻影出现时,尤尔那双崩溃的泪眼,便不舍地伸手轻覆尤尔的手。然而,未如先前两心相印的回应,掌下微凉的手竟缩了缩。
好不容易才走出来的人,似乎又缩回壳里了。
他无奈地轻叹,难道这段日子来的努力要功亏一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