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厢正是沉闷,那一厢也轻松不到哪去。
董司常刚切断通讯,就浑身无力地趴在桌上,本就死白的肤色又淡了几分。他听门外喀喀声响不断,便撤去结界放自家小骷髅进来,不一会,一股难闻的药味就扑鼻而来。
「主人该服药啦,乞颜大夫说您要多休息,切莫又操劳公务。」小骷不由分说,就将药汤递到他嘴边,大有一灌完药就将人拖上床的架势。
董司常瞪着那碗咕噜冒着泡的漆黑药汁,心里真是各种苦,但想起今天发生的事,便也不得不认命地端过碗喝下,接着差点喷出来,「怎麽有八角在里面?」
小骷手捧头骨惊恐了,「喔不!老奴只是想帮您加颗梅子去苦味,难道又放错了?」
八角跟梅子……
董司常无语望着小骷空洞的眼眶,人家没眼球看不清楚能怪人吗?於是他默默扔掉八角,一口气灌完药,就虚脱似地趴倒喘气。唉,人间的咳嗽糖浆都好喝多了。
「主人好久没生病了,这回是生了什麽病?怎会突然晕倒呢?幸好乞颜大夫刚好过来,不然老奴真是要急死了。」不知主子心里苦的小骷不停在他身边打转,连大夫的吩咐也忘了。
董司常幽幽轻叹:「相思病吧。」
「……」
望着小骷被雷到的囧头骨,他呵呵笑了几声,又安静下来。
数小时前,在医院分道扬镳後,他就带着范通回地府,向侦察部交代吴饶的事,又同父王讲了会话,就回书房整理线索。谁知,他才忙完,正要联系克里斯,那股诡异的晕眩就再次袭来,甚至比前两次还要强烈,彷佛神魂都要被撕裂般,痛得他当场晕了过去。
再醒来,就见乞颜一脸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一手还举在他腹部上方不断以灵力反覆扫描,神情之凝重,像恨不得将他每个细胞与魂魄都拆开来仔细研究,却又迟迟不说诊断结果,让他忍不住朝奇怪的方向脑补了下。
「难不成……我这是有喜了?」
一开口说话,他才知道自己多有气无力,也免不了被乞颜狠狠嘲讽:「世子有喜倒是好事,起码能做成标本供後世研究。」
「……」
要不要这麽恶毒?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回嘴,就因乞颜接下来的话愣住了。
「你这是中了咒杀,还是刚下不久的咒,若是一般人,早该魂飞魄散了,幸好我有法子能帮你缓一缓,但这不是长久之计,迟早得再发作,你可知这是谁下的毒手?」
咒杀?
他惊呆地反覆思量,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麽。
最早出现病徵的时候,是在克里斯对他许下诺言之後,假如渔船暴毙案是这一连串窃魂重生案的开端,而吞噬船员的海上魔物真是两年前的魔女,那这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黑暗禁咒,便是诅咒一出即永远奏效,直到施咒者彻底灭亡,无他法可解。
当年魔女对克里斯他们下的诅咒,也应验在自己身上了。
不过,他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肯定推测,幸好乞颜是回地府办事顺道找他讨论尤尔的状况,正好撞见他昏倒才及时出手,暂时还没有其他人知道,他便以不惊扰人心为由,请乞颜和小骷务必保密,待他确认缘由後再说。
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听着小骷的话唠,董司常随口应付几句。这时,一道通知铃响起,平板跳出拔个死机的名字,他就立刻挥退小骷,又设下隔音结界,才解锁接通来讯,问:「有结果了?」
「嗯,我把能查到的资料都传给你了,不过……」拔个死机的语气听来很纳闷,「那孩子怎麽看都只是人类,顶多就是天赋异禀的人类,实在看不出有什麽其他特别的。」
董司常想了会,「你确定资料都找全了吗?」
通讯软体那头静默了一会,才传来拔个死机迟疑的声音,「应该吧?我已经连他用哪一家牌子的尿片和奶粉都查了,只差没连他爸妈怎麽未婚生子都一起挖了。」
董司常噎了下,「我明白了,有新发现再跟我说吧。」
通话结束後,他打开新收的档案,第一行便是「叶育,同名:尤尔・叶」几个大字。
自从尤尔三番两次成为目标後,他就不得不对叶育的身世起疑心。
这孩子自六岁起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长大,以生辰来看,不是什麽特殊命格,若说天赋,就是个天生具净灵能力的意念型灵能者,但世上的净灵师虽少,却不只叶育一个,意念型灵能者也不多,但也不是几根手指就能数完的,即使两者综合,又如何能引来对方的百般算计?
他往後翻了翻资料,几乎是他早已知晓的情报,因为早在叶育加入侦察队时,地府就已做过全面调查了。
叶育出生於卢森堡,母亲是叶迦娜,父亲是安卓・温斯顿——叶迦娜当时殉职的同僚——双亲都是人类,也都是侦察员,身家更是清白。
小叶育六岁前跟着母亲在欧洲与美国到处跑,最後来到台湾加入第六队。若说那六年有什麽特殊经历,就是曾有几次下意识净化亡灵或低等妖魔等等以幼童来说难能可贵的事蹟,或是曾被妖魔鬼怪视为练功补品欲加以诱拐绑架等惊险事件。
难道那神秘男子也想抓小育去当补品?那也早该在小育第一次落单时就这麽做了,何苦还安排奥费欧初拥?一定还有什麽是他们漏掉的。
平板滑到最後一页,出现一张以德、法双语书写的官方出生证明,他本来觉得没什麽,正要翻回第一页时,瞥见那出生证明并非是医院开的,而是事後登记注册,便忍不住多瞧一眼,才发现叶育的实际出生地是在卢森堡的某座偏远森林里。
也就是说,迦娜当初是自行在森林里生产後,才去办出生登记?记录显示小育是怀胎十月生,并非早产,一个准备临盆的孕妇没事跑进偏远森林是想干嘛?为了任务?不可能,不管是东西方地府,都有设立劳工法,他们可不敢这样虐待孕妇。
忽然,一个灵光乍现,他立刻拨了通电话,「乞颜,帮我作个检验。」
交代完所有事,就一阵倦意袭来,让他又差点把脸撞上桌子,想来最近确实是有些用脑过度了。他轻叹地滑起手机,打开那封未读简讯,顿时眼眶一热。
「阿克:累了?听起来没精神,早点休息,别逞强。」
「……」
这个大男人非常粗鲁、野蛮、霸道,脾气还坏,却总是最直接了当地表达情感。
他轻抚萤幕中克里斯的头像,心中涌起千百思绪。如果他真的中了咒杀,那阿克该怎麽办?这个可怜人该要如何面对这接连的打击?
这些问题不断在脑海盘旋,直到他忍不住趁小骷不注意溜回基地,看见克里斯坐在床头皱眉的苦大仇深,所有思绪便化作难忍的心疼。
「阿克。」
克里斯回过神,就见董司常一头扑进来,声音似乎还有些哽咽,便心中一噔,立刻抬起董司常的脸一看,果真见到那双少起波澜的乌黑大眼正泛着水光,顿时就慌了。
靠!一听到魔女没死就气得什麽都忘了,克里斯你他妈的是个混蛋!
克里斯在心中骂着自己,边手忙脚乱地解释:「别哭啊,我没在怪你薇安的事,也不是冷落你,只是气不过……啊不是在气你……」
夭寿,到底该怎麽说?
在发现害死前未婚妻的凶手还活着後,他确实又陷入自责与心痛中,「恋人因自己而死」这件事一直都是他心中的一根刺,所以他始终放不下也忘不了薇安,但他对董司常的感情也是绝对的,可这不管怎麽听,都很有精神性劈腿的嫌疑,加上自己还曾因为薇安的事揍过对方,现在想想都觉得自己有点渣。
说到最後,他实在不知怎麽解释这复杂的感受,便索性直切要点,用力抱着董司常狂吼:「总之你要相信我现在最爱的人是你就对了,以後也是,你不要随便乱想!」
董司常笑了,眼角的水光也更盛,「我知道,所以我很高兴,也很心疼。」
「你知道?」克里斯愣了愣,随即又捕捉到奇怪的用语,「心疼?」
董司常眨了眨眼,「知道你爱我爱得不得了啊,呵呵。」
克里斯无语,「……那你哭什麽?」
董司常收起笑声沉默了。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克里斯此刻与未来最爱的人,身上的咒杀就是最有力的证明,所以他心疼对方要面临的痛,但这些话他现在还不能说。
他低头拉出克里斯藏在衣内的军牌,凝视镶在名字旁的残魂晶石,轻叹说:「心疼你,也心疼她。薇安是个好女孩,她还在世时,我都不曾讨厌过她,也觉得她确实是你最好的归属,可惜她魂飞魄散了,但也因为如此,你对她的思念,就成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存在。」
「所以,我愿意跟你一起怀念她。」
一抹专属於恋人的微笑渐渐扬起,董司常认真地许诺,一如克里斯愿永生相守地坚定。
克里斯哑然凝视怀里的人,不解自己何其幸运,竟能被这样一个无私的人爱着。他吸了吸有些酸热的鼻子,就捏一把董司常的腰,状似凶狠地笑骂:「靠,把我掰弯了,还敢说想女人,欠揍了你?」
「嘻。」董司常怕痒地扭了下身子,就趴在克里斯的身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虽然不知自己能抵抗咒杀多久,也不知自己能否撑过这一劫,但至少他目前还有一件事肯定能做到,就是努力珍惜两人此刻能相拥的时光,更不会轻易向敌人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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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尔於黑暗中幽晃的意识,在经历每夜反覆的恶梦後,终於清明了起来。
双眼缓缓睁开,竟看到一张令他倒吸一口气的脸——即便每次醒来都不复记忆,却总能在对上眼的瞬间认出来——这是在梦境中无数次咒杀自己的那个魔女。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逃,但奇怪的是,不仅他自己无法动弹,对方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注视自己,美丽的容颜不见丝毫杀戾,他这才发觉这次的梦似乎跟往常不太一样。
不同於印象中的张狂,女子的金发柔顺地束在胸前,在阳光下散发柔美的光芒,好似温柔的慈爱母亲,让惊慌的情绪逐渐平和下来。
一切是那麽地宁静祥和,直到难掩的哀伤浮上女子的眼眸。
是什麽改变了?
他忍不住眨了下眼,就已不见那温柔的金发女子,取而带之的是满目的腥红,鼻间尽是血腥味。他纳闷地低头一看,竟见自己正泡在一池暗红色的水里,并随起身的动作露出女子的雪白胴体,而那黏稠的艳红却像被吸收殆尽般,没有一滴黏着在肌肤上。
他震惊地望着这一幕。
走出血池的身体踏上满是年轻男女屍体与流敞血河的阶梯,年迈的仕女惶恐地为「她」披上华丽的袍子。「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拿起一面手掌大小的手拿镜,镜中映出金发女子美艳却恶毒的脸,吓得他立即别开眼,想要逃离这个梦境。
下一秒,他就发现自己悬浮在空中,下方全是拿着武器怒吼的人。
这是怎麽了?
正百思不解之际,一位手持法杖的老人喃喃念咒抛来一道火焰,他骇地想要闪躲,额头就窜起一阵剧痛,将他的意识又打入黑暗中。
直到折人的疼痛总算过去,他就听到沉稳的脚步声缓缓走来,最後驻足在自己身前。这一刻,他即便不睁开眼,也知道这人是谁,如此阴魂不散的家伙,天下没有第二位!
「宝贝,跟我走。」
约翰伸出左手,笑得温柔依旧,眼底深情犹在,无名指上的婚戒仍是那般璀璨,但额上隐隐作痛的伤疤却深刻地告诉他,这一切全是虚假的笑话。
於是,愤恨再次染黑他的视野,徒留约翰鲜明的身影,令他竭尽所能地疯狂出招,恨不得亲手撕碎那负心人的心脏。
杀了那个恶魔!
只有杀了约翰,他才能解脱!
杀!
癫狂如魔的执念不停在脑海喧嚣,让每一道招式都狠戾无情,然而,他越是猛烈攻击,约翰就闪躲得越快,并在眨眼间就脱离他的攻击范围,留下一抹似拍抚调皮宠物的无奈轻笑,从容退去身影。
他不甘心!为何被抛下的总是自己?为何他明明已倾力付出所有,换来的却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与不安?为什麽?
难以自制的怨恨占据理智,令意识脱离束缚,冲破看似无边无际的黑雾,俯瞰被夜空笼罩的大地,朝直觉中约翰会出现的地方飞去。
视线穿过一栋栋熄灯的建筑物,闯进被浓重阴气包围的白色大楼,就出现一道亮光,他加速冲去,希望前方就是让他结束恶梦的出口。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迫不及待地低笑,不是约翰的声音,却依稀在哪听过。
「只要子时一到,女神便会降临,到时这世上所有的财富权势都会是我的了!」
他瞥去余光,见是一个瘸脚男子捧着蓝色壶器走在阴暗廊道上,却没有多想,继续朝目的地飞去,直到穿过亮光来到一片宽敞之处,发现自己正处在一间类似办活动用的大厅,前方的墙上挂着一块匾额,上头龙飞凤舞的毛笔字写的是一家医院的名字,他才猛然一惊,想起方才那男子是谁,脑袋也终於清醒过来。
原来吴饶一直都躲在医院里?糟!子时……今晚吗?
他心急地左右张望,一转过身,就见地上画着一个极大的六角星法阵,像极董事长今天提的重生禁忌法阵,而摆在法阵中央的——竟是不久前才梦到的手拿镜。
那面镜子怎会出现在这?
所有思绪都被这个新发现搅乱,片段的记忆也因新线索凌乱闪过。
金发女子……镜子……重生……感应里的念咒声……诅咒的魔女……魔女长什麽样?
陷入混乱的脑袋再次抽疼,这时,满室鬼哭神嚎顿起,每一声都充满了悲伤、恐惧、怨恨,让他颤抖地摀住耳朵,却无法忽视自己被这大量黑化物勾起的强烈慾望。
力量!他需要力量!越强大越好!
忽然,一双手自身後紧紧抱住他,刹那间,眼前的一切被迅速抽离,彷佛又回到黑雾的牢笼中,而那熟悉的嗓音也再次轻响,伴随耳边暧昧的吐息与亲吻。
「宝贝,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一会就好。」
他睁大双眼,杀意再起。
「轰隆——」
午夜忽然爆起的灵波,震得整栋房子不住晃动,惊醒了所有人。黑晊世首当其冲,抱住身旁灵光大放的人猛烈摇晃,「育!醒来!」
在最高言灵的呼喊下,尤尔总算挣脱梦境,却似醒非醒地拍出一掌,「放开我!」
突如其来的怒吼让黑晊世一愣,就这麽被拍了出去,好在他事先催动灵力抵挡灵波,没被那一掌伤到,却难免感到一丝酸楚,但他见尤尔两眼涣散,意识还在混沌中,便略过杂乱思绪,朗声念起静心咒,直到爆走的灵力终於平缓,才无奈地走回床边,「好点了?」
尤尔喘着气注视面前一脸担忧的人,丝毫不记得自己刚才做了什麽。半晌後,他轻颤地伸出手,抚上黑晊世的脸,感受到真实的温度,才真正地松了口气。
这时,房外传来其他人的关问。
「发生什麽事?」
「小育还好吗?」
「嘤嘤嘤,老子被吓尿啦!」
黑晊世连忙派出贵人应对,再抽出纸巾为尤尔擦去冷汗,将仍在颤抖的人搂进怀里,柔声安抚:「又做恶梦了?身子好冰,我帮你放热水泡一下暖暖身,好吗?」
尤尔刚要点头,就想起方才见到的事。他赶紧抓住正要起身的人,「不行!我们要快去阻止吴饶,他要举行重生仪式,就在医院!」
黑晊世诧异道:「但董事长派人搜过医院,也安排人坚守,都没有发现,你怎麽……」
「是真的!」尤尔怕他多问,只得随口说:「我感应到的,要来不及了!」
感应?育刚用什麽媒介感应?
黑晊世虽满腹疑惑,却也明白轻重缓急,便说:「先换衣服,我让贵人通知大家。」
「好。」尤尔立刻跳下床,藉着更衣背向黑晊世,掩住眼底欲言又止的疑惑。
到底约翰最後的那句「再等一会就好」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