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末其实知道事件发生前,父母算是一路苦过来的。
所有劳苦他都看在眼里。
但这并不妨碍他建立对他们心冷的理由,那永远是横在心头的一根刺。
不论经过多少年,尖锐的刺头从未被消磨抚平,并且只会随着时光流逝,在心口刺得越深越紧,最终与血肉黏合。
以医疗IT产业白手起家,目标为成立自有品牌以及代工并重的模式,期望能够挤进国际知名专业医疗器械场之一。
然而创业时运气并不好,碰上金融危机,全球经济不景气,贷款额过高拿不出钱还清,一来二去,坏消息接连而来,预告这笔创业的前途已是一片黑暗。
生意失败,走投无路,刚创业的公司已临近倒闭,积蓄近乎全数投入创业初期所需的融资,高额贷款使得父母肩上压力过於沉重,喘不过气。再提及家里尚有孩子要养,生活费上又是一大笔支出。
他们望着年仅十二岁的严末,小学尚未毕业,还窝在房间里认真写作业,心头没由来的就是一阵疼痛。
他们不想让他跟着过苦日子。
但严末心底深知,他们其实想着的,是更不想自己继续过这种不见光明的日子。
尽管这想法至今从未得本人承认过。
他自小明白家里经济状况仅是一般双薪家庭的程度,能吃饱穿暖,从来不必担心下一餐。
然而他却不明白,父母为何老是不自量力地想要给他更多。
每次父亲塞在口袋给他在学校买羊奶的钱,他总是在当晚众人熟睡後不动声色地放回父亲皮夹内。母亲想给他买生日礼物,他也总冷着一张面瘫脸拒绝,想带他去吃餐厅吃饭,他就说那天胃不太舒服想待在家休息。
小小年纪深谙父母的辛苦,所以那些无谓的开销,他不需要,也从来没有所求。
倒不如存下来,让他们未来日子好过点。
可惜这一切彷佛都是他单方面的努力而已。
那天,他们难得问了严末,想不想去海边玩玩水。
他想着,反正去看个风景而已能花什麽钱,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车辆行驶在路上,周边景色一幕一幕地换,天朗气清,碧空如洗,他是那样抱着满心期待,想着真是适合出游的好天气,他们真幸运。
双薪家庭的父母总是下班後方能陪伴孩子,然而他们的时常加班,以及严末自小规律的生活作息,尽管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时间却总无情地将彼此错开,相处机会甚少。
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性,因此这次与父母难得的出游,几乎可说是他感受家庭温暖的唯一途径。
後来这温暖被那吹着越来越刺骨的海风,以及听着愈发刺耳的浪声给烟灭了。
起初他发自内心开心地玩着沙,拉着父亲的手要一起堆沙堡,他看似严肃的父亲也一反常态地蹲下和儿子一同动手。母亲则站在一旁看着汪汪远洋,神情沉静,波澜不惊。
有那麽一瞬间,他竟看不见父母与他一同出游的喜悦。
但很快地,这念头便被他认为是错觉,草草打发到脑外了。
直到父亲说附近有处断崖平台,是观赏夕阳的绝佳地点,问他想不想去看看。
那时候的他几乎什麽都答应,毕竟似乎也没有拒绝的余地,都是如此难得的机会了。
父亲开着车,很快地便到达那处断崖。
甫下车,削骨般寒凉的海风大力刮在身上,卷着些许尘沙打在身上细细痒痒的,一颗细微沙粒跟着被吹进他清澈的黑眸里。
揉了揉眼,待沙粒随着眼角湿意落出,一手同时被母亲牵住,带往断崖边缘。
夕阳如丹,落日余晖,天际染上一层神秘紫红,稀薄云雾替远处橙黄蒙上一层薄纱,渺渺茫茫。
海平面镀上一层柔边金光,缀着叠叠浪潮,倒映着晕红了边缘,橙如枫叶的夕阳。
红日西斜,暮色逐渐暗淡,他竟觉得眼前的景象,掺了几丝忧愁,夹杂几抹悲凉。
看着一点也不美。
两手被双亲轻轻牵着,心头没由来地泛上一阵冷意,不是被刺骨寒风吹的,也不是被浪花大力溅起泼到的。
是身边两人冰凉的手传来的。
他隐隐感受到那两只手的颤抖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
一路沉默地待至斜阳坠入地平线,布满霞彩的天空罩上一层莫名令人作呕的浓稠蓝黑,云层逐渐厚重,随之压下天幕,不同如往的冷意瞬间铺天盖地地卷来。
他不敢抬头。
然而身旁的人不约而同地有动作了。
一步,两步⋯⋯
他双脚发麻地伫立在原地,四肢动弹不得,一股自深处而来的冰冷终於成功吞噬残缺不堪的心灵。
终於抬起了步伐,倒退一步,他果断松开自己原先信任的,父母的手。
所有感情随着他的决定,都在转瞬之间蒸发殆尽,随着海风强劲不停歇地吹拂,连一丝顽固缠绕的情感都未曾被挽留而下。
回过身,他们惊愕的双眸撞进了十二岁的严末,那双幽深不见谷底,不具丝毫温度的冷冽瞳仁里。
是他们从未认识过的严末,心如死灰,面色冷然,彷佛如今站在眼前的,不再是那位成熟懂事的孩子。
严末看着眼前低下头,神情复杂的两人,一颗跳动的心被逐渐冰封般,再也没有温度了。
黑暗里,过分清楚的是他们措手不及的模样,以及眼中无法抹灭的种种惭愧懊悔。
这些在他眼里特别扎眼。
他不懂,真的不懂。
为什麽要骗他呢?
为什麽要用他最期待的事情引诱他呢?
他甚至想,你们为何不自己去死就好呢?
他可以在孤儿院里生活,甚至应该不会排斥被任何一位比你们更愿意付出真心的人收养。
他不在意的,他在哪里都一样,可以把自己的人生打理得妥当。
反正他的生活从来都是这样,偌大无声的空间里,始终孑然一人。
反正你们所谓的爱早已在决意死去的瞬间消失殆尽。
到底为何要带着他去死呢?
他从来就不是件陪葬品。
倘若当初乾脆地抛下他一个人在世上,即便一句话也没说,一个消息也没留,他会不会反而不如此憎恨呢?
夜幕降临,黑夜笼罩三人各自看不清的神情,汹涌浪潮依旧被无情地推波至坚硬壁石上,撞出浸着寒意的浪花。
那张被寒风吹至僵硬的脸上,神色极致漠然。
慢慢地,嘴角勾出一抹弧度,彻骨冰寒。
从此之後。
从死亡边缘回身之後。
严末的世界里,再也没有父母踏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