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路顺着导航走进巷子,但这里的巷弄复杂,羊肠小径一条又一条,他周旋半天,最後靠数门牌才顺利找到吴望所在的公寓。
公寓外墙是黄褐色的磁砖,树枝攀着墙面生长,枝干细长,簇簇绿叶,长得有些旺了,远远地看这房屋外就像是有只蜘蛛在这筑巢,如蜘蛛网散开的枝干灵活地伸长触手想包覆着整个大楼,新芽就沿着徒长线条生。
游宇路觉得很有趣,他纳闷究竟是这树吸走的人的阳气才如此茁壮,还是这里的人太有活力因此物以类聚?他拿手机把这独特的景象拍下来,存进相簿里。
他给吴望发简讯,说他到了。等了五分钟发现对方没回简讯,游宇路看着对话记录,挣扎着要不要拨电话,就这麽给吴望打电话好像哪里怪怪的,当然不是说打电话这个举动,而是给吴望打电话这件事有点怪,他们很熟吗?有熟到可以打电话?用简讯联系之所以并没有特别反感的原因是那些是文字,当游宇路读过文字,用的都是自己的声音,但是电话会有别人的声音,声音会有情绪,情绪会让他很紧张,游宇路很害怕跟生人讲电话,因为他必须得装出完美的样子,有礼貌、有朝气、进退得体的样子,别人只要开口要求什麽事情,他也不敢当面回绝。
游宇路把手机收起来,突然後悔自己胡乱答应要来看画,他不应该来看画的,那些画就该跟学校画廊的一样,静静地展在那里就好,他可以变成一般看画的人,但是吴望要他来看画,这个邀请好像给予某种特别性。
游宇路昨天去看了吴望的微型画展,展出的画也不多,只占了走廊的三分之一面墙,那些画很特别,七幅画七种画风,使用的媒材和创作方法都不太同。
有一幅是广颜点画,画里的人看着眼熟,但游宇路想不起来那张脸是在哪里碰过,画里的人正在作画,眼睛直勾勾盯着画布,吴望画了他的侧脸,使用的色彩不是惯用的颜色,而是鲜艳的彩色交互点出人的轮廓和阴影,明明是用了鲜明的色彩,这幅画却特别令他哀伤,太有距离感了。
游宇路看着这幅画时,感到一种爱意在画面里碰撞着,但是画里的人无动於衷。
他想起几米绘本里还有一句话。
「当我爱你时,请你也爱我。当我不爱你时,请继续爱我。但不要打扰我。」
这句话听起来好自私,但是,游宇路可以明白这句话真正的意思。
它在追求一种永恒且义无反顾的爱,这种爱会令人安心,不用急着给予回馈或是付出举动去证明我也爱你,这种爱也是神圣的爱,谁愿意爱一个人爱到愿意得不到回馈?每个人都有私心,就像牵了手之後就会想要拥抱一样,贪婪被不断养肥,真的会有人能贯彻这种爱吗?真的会有人能在本能之下去遏止慾望吗?
很明显的,绘者是爱的那方,被画进去的人是被爱着的那方。
吴望是不是爱着某人,而那个某人不爱他。游宇路下了这个结论。
游宇路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在看这幅画的时候有一秒闪过潘禾青的脸,潘禾青那天说的薄荷,薄荷也是这样,奢望潘禾青的爱,用奢望这个词有误,因为潘禾青都把自己的爱大把大把砸过去,薄荷无动於衷。
他们凭什麽无动於衷?
「爱」这麽残忍,能暖心亦能伤心,但是比例从不是一比一,如果你爱的人伤你一次,那他必须得爱你十次才可以弥补创伤。一比十,这才是爱和伤的完美比例。
游宇路突然想打电话给潘禾青,电话声随即响起,游宇路从包里翻出手机,来人正是潘禾青。
「弟~」潘禾青开口的第一句话听上去像高八度的do,那个字在耳膜轻轻弹跳一声。
「嗯?」游宇路听到潘禾青的声音以後,突然安下心。
「我跟你说,我想去剪头发。」
「把不好的心情剪掉?」游宇路脑海里想着潘禾青理寸头的模样,有点好笑,跟他的形象不是很搭。
「对!还有别的。」
「还有什麽?」他想着哥哥应该是要顺道把薄荷剪掉。
「还有,我想变得『轻一点』。」
「轻一点……」游宇路忖量。
「我打电话来是想问你,能不能帮我拍照?就是拍把头发剪掉的那个瞬间。」
「可以啊。」
「太好了,我打电话来就是想问你这件事而已,那时间我之後跟你约,我得看看我的排休。」潘禾青笑意满满。
「好,看你想要什麽时间,我都可以。」
「那就先这样说好了,好期待那天。」
游宇路听见电话那头突然有人把潘禾青拉走,问他客户需要的报表该怎麽写。
「哥,你先去忙,之後再联络。」游宇路把电话挂断。
游宇路乐淘淘的,潘禾青的状态拨云见日,游宇路感觉他正努力做出改变,潘禾青正在变好,他必须得做出什麽来告诉潘禾青这件事,才能向潘禾青应证那一句「我们会变好的」。
游宇路直觉联想到去见潘禾青之前,在闲逛花市里看到的那盆薰衣草。也许他可以把那盆薰衣草买回家,他可以试着照顾植物,可以透过这个举动告诉潘禾青,他除了把自己顾好之外,还有多余心力去照顾植物。
游宇路看了手腕上的表,下午四点半,花市开到傍晚六点,现在抓紧时间搭车过去应该来得及赶在收摊之前买到花。
他点开讯息栏,打算跟吴望说他临时有急事,现在必须得离开。
「你要去哪?」一个声音从左後方冒出,那人盯着萤幕里待发送的短信。
「咿!」游宇路惊得抖肩。
「抱歉、抱歉!吓到你了!」吴望倾身,双手按在游宇路肩上。
「……你站在後面多久了?」
「在你还没接起电话之前。」吴望照实回答,他本想出声叫游宇路,那通电话就插进来打断他,以至於错过时机。
「噢。」游宇路感到些微不自在,但又想吴望应该不是那种会偷听别人讲电话的人。
「你突然有事吗?要去哪?」吴望拉回正题。
「嗯,要去花市。」
「那去啊。」
「可以吗?」游宇路的意思是,可以吗?我要爽约你,可以吗?
「可以啊,我还没去过花市呢!」吴望用手机翻查通往花市的公车。
「你要一起去?」
「嗯,对啊,我们今天都约好了,我也想去,如果你会不自在,我可以离你一公尺远。」吴望两手伸出食指,比出两个一,然後把两个一拉开,他见游宇路没反应,想着应该要询问一下意思。
「呃,可以吗?」
「……嗯。」游宇路还是不敢拒绝别人,大不了就当遛狗。
「那画呢?」游宇路问。
「画不会跑,改天再看也行。」吴望动身,走在前,带路到公车站牌。
游宇路在身後点头,他的视线落在吴望的裤子。走在前头的人丝毫没有察觉──他的裤子沾满油画颜料,估计是椅子上沾了颜料。
游宇路就静静跟在吴望身後,想着该如何开口告诉吴望屁股上沾了颜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