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晚是我們粗糙的外殼 — 31。越過山丘,奔向遠方

姜顗豫一直做到急救员来才肯歇息,他跟在救护车上,听医疗人员讲了一堆不明所以的专业术语,看他们急忙剪开尹正的衣服,给他套上氧气罩、接上心电图、打了几支针剂,过程中他唯一能懂的是尹正的心脏恢复跳动,姑且抢回一条命。

这是好事,但瞅那胸前怵目惊心的瘀青,他醒来後大概也不太好受。

救护车火速将病患送至就近的医院,急诊人员风风火火地接人进去,姜顗豫被淡色床帘隔开,他也没兴趣当碍手碍脚的累赘,站在帘子外听取施煜宸报告现状。

「加上诺亚方舟的工作人员,我们总共逮捕八十七人,有些跑了,但我们找到赴宴宾客还有诺亚方舟所有成员的名单,要抓到他们不是问题。另外,我们在舞台旁边的那间房里——就是面对门口的那扇门里面找到王思颖等人,全部送去医院了,看起来是没有大碍。至於艾德蒙跟安妮塔,他们很安全,我们来得很即时,但……也只有今天是这样了。」

「他们也是被拐的?」

「不,是被家人遗弃的。」施煜宸的语气愤恨难平,「诺亚方舟转卖他们,但他们没被卖出去,只能继续留在俱乐部内,而那些人脑子不知道装什麽屎东西,竟然用这种方式来娱乐更多的王八蛋!他们到底是吃什麽长大的,我真是……抱歉,我太生气了。」

「生气是好事,就用这股气势抓到他们吧。」姜顗豫轻叹,「辛苦了。」

施煜宸沉默半晌,小心翼翼地问:「尹正还好吗?」

他正要开口,就见一名护理师拉开床帘走出来,探头问:「尹正的家属?」

姜顗豫抛下句「待等说」便挂断电话,向前走去,「在这。」

护理师若有所思地瞥他一眼,「你是他的先生?」

「不是,朋友。」姜顗豫没有对她充满误会的见解发怒,「他怎麽样?」

「病患现在胸腔内积血,我们需要放置胸管引出血液,这个手术要有家属签同意书。」他们正在跟死神拔河,护理师用极快的语速单刀直入,「你有他家人的联络方式吗?」

姜顗豫的脑海倏地闪过孙权曾交代过的背景,同样飞速地掠过一句话:「他父亲是德国大使馆的武官,你可以联络看看。」

护理师沉沉点头,步履匆匆地走到护理站查资料打电话。

方才护理师出来後没把床帘关紧,姜顗豫透过缝隙看见医疗人员在床边来回来去,尹正的身上接满管路与机器,苍白的脸在穿梭的人影中若隐若现。

他暗自希冀在探眼望去时,目光会撞进那双好看的眼睛里,而眼睛的主人会因为这样的邂逅笑了出来,十年如一日。

可惜什麽也没有,他把它们藏起来了。

「什麽,你说他不是你的儿子?可是我们这边的资料是——尹先生?喂?尹先生?」

姜顗豫见护理师脸色不对,上前关切,「怎麽了?」

「他说不是他儿子,叫我去找别人。」护理师气冲冲地放下话筒,拿起版夹就往病床走。

姜顗豫拧起眉头,跟在旁边问:「那怎麽办,不然我签?」

「你等等。」护理师又埋进去床帘里,把姜顗豫留在外头。

姜顗豫烦躁地捋了把头发。

讲的是「尹正不是我儿子」,而非「我不认识他」,这两者听来相似,细想後却是截然不同的意思。

尹正他老爸是怎麽回事?

机器突然疯狂鸣响,床帘被拉开到最底,站在床尾的护理师小心快速地拖曳出病床。姜顗豫打个机灵,识相退开位置,方才的护理师提着点滴瓶,往他怀里塞进一份同意书,慌忙地说:「再不开刀的话病患会有生命危险,麻烦你先签名了!」

白色的残影在眼前风驰电擎,接着的画面就像电影场景一样,三四个医护人员围在床边,一面喊着「借过」一面快步把病床推进手术室。

姜顗豫一口气哽在心尖,他用强行憋出来的平静迅速签完同意书,旋即提起手机,拨出通话。

「施煜宸,你对尹正他爸了解多少?」

濒死的跑马灯是真的。

尹正以为跑马灯就如他乏善可陈的一生般顽劣,能回顾的东西也寥寥无几,然而当那束刺眼的白光消退後,他发现自己身处在荒凉旷寂的沙漠中,金灿灿的沙丘连绵千里,烈阳当头他却毫无热感,甚至还有点儿冷。

面望润物无声的荒漠,他似是《小王子》里坠在撒哈拉沙漠的飞行员,在一望无际的沙海里倍感孤寂无助,但也正是因为这份凄凉的单调,让他能短暂远离世俗的喧嚣。

在这里,无所谓智愚,无关富贵贫贱,无存爱恨嗔痴,他甚至不是尹律师或尹正,只是个长夜跋涉於大洋彼岸的旅人,不需要披上经年累月雕琢的外壳,无拘无束地在浩瀚寰宇里游梭。

可是还没等到小王子出现找他画绵羊,他的脚下倏忽一轻,周围的沙土开始以他为中央往内下陷。

尹正赶不上活用毕生所学替自己脱离险境,流沙已然淹过他的腰部、胸口及颈脖。他的思绪随身子下沉,昏昏欲睡,他仅存的、那麽一点的安然眨眼间被涛来的黑暗吞噬。

随即苏醒。

尹正趴在桌上睡着了,手下压着一本书,全身因不符体型的桌椅传来阵阵酸痛,他按住脖子试图舒展下肩颈,可惜徒劳无功。

室内光线黯淡,他就着窗外的月光望眼四下,凭藉家具摆设判断这里是他幼时的房间。

尹正满腹狐疑地触及书封,手里传来的粗糙触感让他异常怀念。他轻轻翻开,眼帘映入一幅由蜡笔绘制的涂鸦,用色鲜艳,一笔一画都是满溢的热情。

这是他小时候偷偷买的画册。

尹正逐一翻阅以前的画作,悠远的回忆浮上脑海。

有年幼的他在房间角落玩着恐龙玩具,保姆捉着奶瓶喂弟弟喝奶;有第一次骑脚踏车,跌倒而哗哗大哭的他被父亲训斥,保姆在一旁手足无措;有他与弟弟手牵手站在小学门口,呆呆望着别人与父母亲吻道别;有躲在书房偷玩塔麻可吉的他,以及被他怂恿把风的新进保姆;有一张长餐桌,周围坐着他与弟弟,以及遥不可及的父母亲,他们始终低头用餐,一句话也没有交流……

尹正登即明白,这是他的跑马灯。

分明是历历在目的过往,他却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面无表情地翻看回忆录,只有当画面来到高中时期他才有一丝动摇。

那是十八岁的深秋,刚开学不久,他被高三的升学压力逼得窒息,发疯似的与另一人偷溜出教室,翻出校门。

外套翻飞的衣领露出左胸上的刺绣,一个是20082,一个是20093。他们骑乘摩托车来到几十里外的滨海公园,在堤防上坐看海浪扬波起伏,看渔船由远而近,看斜阳落入迟暮。

越过山丘,奔向远方。20093指着遥远的地平线说。

冷冽的海风吹拂脸颊,牵动鬓边的发丝,他笑着替他拢到耳後。

Overthehillsandfaraway.

那是他的初吻。

尹正的睡意渐浓,他趴下来想再休息一会,酸疼的後背突然传来一股温热,有双手从身後绕到前方,轻轻替他披上外衣,用那把凉薄好听的嗓子在他耳边呢喃。

「我们一起去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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