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之八·往昔
白哉闭上了眼睛。
他这些时日,的确是在烦恼跟一护的关系,所以被幻境轻易勾动了心绪,却一直将沉重的过往和师门的故人,死死锁在了记忆深处,不敢轻易触碰,也因此,一护没能窥破他的秘密。
从不曾对任何人说出的秘密,是心口永远的伤口。
——因为自己这个没出息的人,他们死了,但是这麽多年过去了,他却依然看不到复仇的希望。
白哉愧对他们。
妖族……不能忘,那该是朽木白哉一生的敌人!
抱歉,一护……
在这夜深人静,安全无忧的医仙谷,白哉终於能放纵记忆的肆虐,放纵自己去思念那些……曾经的,恍若隔世的时光……
仙火宗,曾经是天耀大陆上跻身一流的大宗门,然而那已经是千万年前的事情了。
辉煌的时候,也曾经有过能炼制出仙器的仙人,能够将每一世代最杰出的火灵根天才收为弟子,宗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英才济济,蒸蒸日上,无数人哭着喊着奉上珍贵的炼器材料只求订制一个合心意的法器。
然而那都是往事了。
老祖宗飞升,仿佛将仙火宗的灵气和运气都带走了,之後,仙火宗万年中都没有再出过一个仙级炼器师,之後就一代不如一代,能炼出仙器神器的弟子越来越少,传承逐渐薄弱,到了白哉这一代,仙火宗早已不叫仙火宗,丢掉了那个仙字,改为天火宗,从一流宗门跌落。
炼器一术最是烧钱,没有根基扶持,逐渐就会衰败。
仙火宗不能维持地位,其他的门派就逐渐培养出自己的炼器师,竞争愈发的激烈。
天火宗之所以还能勉强支撑二流宗门,全靠宗门神器炼制的传承跟祖辈留下来的那些仙器神器。
然而这个宗门到底还是消失了。
白哉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作为这一代公认的继承人,单火灵根的白哉,这天突然接到了急召。
他颔首应对过一路小弟子们的问好後,到达了宗门议事的大殿。
「师尊!大长老!三长老!」
他对坐在上首的几位长辈见了礼之後,就站在了已经先来的几位火灵根师兄的身边——加上他,这一代灵根和悟性,修为最为出色的几个,都在这儿了。
白哉敏锐地感觉到发生大事的气息。
「你们,跟我来!」
师尊没有废话,叫上了他们几个就径自往前走,而两位长老默默跟上。
大殿里的气氛,无疑是凝重的。
师兄们不敢多问,白哉也没有开口。
不多时,他们已经穿过了大殿的後廊,两道暗门,来到了一个他们从不知道的密室。
「师尊……」
密室不大,但空中却虚悬着一个闪烁着莹莹光华的玉球,仿佛一枚小小的太阳,将密室映照得毫无阴霾。
「这是宗门的神器传承。」
掌门肃容道,「曾经是仙器传承,但跌落等级後……哎,总之,你们几个,将神识探入,努力记忆吧!能记多少是多少。」
「可以几个人一起?」
一位师兄纳罕道。
「可以。以你们的修为,一个人无法支撑过於浩瀚的传承,只能几个人拆分开来,一人接受一部分。」掌门道,「即便如此,还是过於勉强了,只是,没办法。」
「师尊,出了何事?」
白哉开口,他已经觉得非常不妙,这明显是留一个後路的做法,难道……天火宗遇上大劫了?
「你们不用管,努力接受传承就是对得起宗门了!」
师尊带着两位一直都不曾开口,却用复杂且伤感的视线看着他们的长老出了门,一挥手,密室的门关上了。
一定是出事了。
但师尊说得对,这个时候,他们还过於弱小,师门的重托都不能完成的话,就枉费师长的心意了。
几个人於是收拾心情盘膝在光球下坐下,开始将神识小心翼翼探入,准备接受传承。
浩瀚的知识涌入,他们再没精力去想其他。
的确,太过於勉强了。
不知道几天几夜过去,白哉突然感觉到了强烈的震动。
正在接受的传承,蓦然中断了。
「怎麽了?发生什麽事了?」
「护山大阵,全力启动了。」
大师兄面色沉重的道。
「一定是遇上强敌了。」
「怎麽办?」
「掌门让我们躲起来,说不定就是因为……打不过!」
「掌门都打不过的,我们出去也打不过,还是赶紧接受完传承吧。」二师兄无奈地摇头,「白哉,你可别犯犟。」
白哉那时候少年意气,脾气虽然有几分火爆,却也有极为爱戴师长,维护宗门的心,闻言点头,「我不会的,我知道轻重。」
几位年轻人虽然心中惶惑,却也知晓轻重,沉下心来继续接受传承。
又过了半天。
震动已经越来越强了。
白哉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突然开了。
飞一般卷进来的是二长老。
他身上带着血。
「二师伯!」
白哉失声叫道,「您怎麽样了?」
「没事,小崽子们别慌!快跟我走!」
捂住胸口,二长老捏了个法诀往那传承玉球上一扔,然後甩出一个莲花状的法器,将几个师兄弟卷在了其中,就化作一道遁光,离开了密室。
外面已经是天昏地暗,山崩地裂。
白哉匆忙间看见了墨黑的巨大如接天的巨蛇,卷缠,碾压,低头吞吸,人们惨叫着葬身蛇腹,看见挥舞着长棍的金色猿猴,一棍之下仿佛天地都将碎裂,看见白色的巨虎在咆哮……
那是妖!大妖!
「想逃?」
白虎撇下正在对战的人,追了上来。
二长老一言不发,埋头逃命,莲舟已经化作了一道流光,很快将宗门所在地抛到了後方再也看不见,但却始终甩不掉在空中奔跑着,一跃便是千里的虎妖。
後来的一切,在白哉的记忆里,成了一片鲜红的血海。
二长老死了,跟白虎同归於尽。
白虎却没死,只是重伤,师兄们拼死将自己送走,却一个接一个死在了重伤的白虎的爪下。
最後白哉逃得了性命,代价是一条腿。
在那种必死的情况下,作为唯一活下来的人,白哉的心,被仇恨,愤懑,悲伤充满了。
但是他再不能任性。
以往大声笑闹,喜怒随心的少年,在那一天,死去了。
等他养好伤,已经过去了半年多。
说是养好,但其实,他腿部的伤深及经脉,哪怕外表恢复了完好,白哉也无法站起来了。
他做了伪装,用简陋材料炼制出来的法器掩饰了修为,出门打听消息。
天火宗灭宗的事情,还是比较热门的新闻。
前因後果也不难打听。
——接天河水渐渐乾涸,妖族跟人修的地界开始模糊,妖族的妖盟因为靠近边界,跟人修交集最多,而妖盟乃是妖族散修抱团而建立,他们受到了妖族大妖王们的压力,内忧外患之下,极为需要一个强大的防御神器,才能守住根基。
妖盟就把主意打到了据说拥有神器传承的天火宗,上门许下重酬,求借神器。
天火宗自然拒绝了。
妖盟不肯放弃,三番四次上门来,抛出更多更好的交换条件,但天火宗是传承久远的人族宗门,对妖族的态度只有一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根本不肯改变主意。
无奈之下,妖盟只能回头去跟几位大妖王硬刚。
他们很幸运,杀死了一位大妖王,又用计使得另一位大妖王退出了联合,妖王们的联手逼迫就此瓦解。
於是不幸的变成了天火宗。
度过了劫难,妖盟睚眦必报地上门报复。
天火宗护山大阵的核心的确是一个强大的防御神器,然而神器传承至今,其实已经损耗颇重,这也是天火宗不愿意相借的原因之一,怕是承受了强大的攻击就有借无还了,结果,在妖盟几位大妖长老的攻击下,神器最终破碎,大阵崩溃,天火宗被攻入的妖盟灭宗。
而其他门派觊觎天火宗的传承,冷眼旁观不加救援,只想趁机得到点好处。
只是他们没想到天火宗做得那麽绝,最後自爆了另一个神器传承玉球,天火宗成了一片绝地,什麽也没留下。
「妖盟!」
白哉总算知道了仇人是谁。
天蛇,白虎,金猿,妖盟的五大长老之三。
总有一天,他会将妖盟带给天火宗的绝望和毁灭,全数还回去。
但无论如何,他爱戴的师尊,师伯们,年轻的还有大好前程的师兄弟们,都回不来了。
年少的白哉在泪水中发下了誓言,有朝一日,一定要将妖盟摧毁!
他腿部的经脉受了重伤,药师的建议是,用塑脉丹重塑经脉,才能重新修炼。
但是塑脉丹,据说丹方早已经失传了。
白哉不想将希望寄托在渺茫的塑脉丹上,他不信邪地咬牙开始了继续修炼,哪怕药师忠告他,在经脉不通的情况下强行修炼,极容易走火入魔。
仇恨的毒火日夜煎熬着他,没有力量,他就只能无能地在阴沟里咆哮,却伤不到仇人分毫。
或许他要达到的目标,必须发生奇蹟才有可能。
毕竟比他强大的先行者,师尊,长辈,都败了。
说到底,即便拥有神器传承,天火宗的实力,早已没落。
内心深处明白这一点的白哉,所以才将希望寄托在了「创造奇蹟」上面。
最终,他果然,走火入魔了。
没有奇蹟,现实就是如此的冰冷,而绝望。
吐了一口血後,白哉就在天旋地转中,失去了意识。
「我多没用啊……明明是你们拼死让我活了下来,结果……我什麽也做不到……」
昏眩中,白哉苦涩地想道,然後意识坠入了无限深沉的黑暗。
他以为自己死了,但是,他其妙地,又活了。
却不是在原本的地方,甚至也不是原本的身体。
他竟然在一只雪狼妖身上醒过来了。
这只雪狼妖一直在深山修炼,从未外出闯荡过。
白哉很恨妖族,但是上天却给他开了个大玩笑,让他以妖族的身体重活过来。
这算什麽?
但无论如何,他还活着,还活着就还有机会。
而且,数次被贪求传承的修士发现行踪只能狼狈逃窜的白哉,任谁也想不到他会成为一个妖族。
这只雪狼妖的唯一好处是,他不再是残废,还能继续修炼,而且是雷火双属性的天赋,让他可以继续炼器。
不久,白哉收拾了一些东西,下山去了妖族聚居的镇子,想办法卖出一些法器,开了个店铺,成为了一名妖族炼器师,安顿下来。
他默默积蓄,埋头修炼传承中得到的炼器之法,却只卖些无关紧要的小东西。
制作出来的真正的好东西都藏在手里,轻易不会给人看到。
他猜想自己人修的身体已经死去,所以努力以妖修之身修炼,希望能早日完成自己的夙愿
他冷漠地行走在妖族的地界,周围都是各种种族的妖,他冷漠地看着那些存在,即使理智上知晓他们不是自己的仇人,但他无法对妖族产生任何善意乃至好感。
只是那一天……他外出寻找一种材料时,下了雨,撑起伞的时候,他看见了屋檐下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狐狸。
小狐狸大概人族五六岁的模样,脸蛋圆圆的,显得很是稚嫩,小小的身体在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和蓬松的大尾巴的衬托下显得更小了,蜷缩着躲雨避寒的样子,很是落魄可怜。
灵狐谷被大妖王的部下攻击的事情,他依稀听镇上的妖提起过。
大概是逃出来的小狐狸。
很幸运,但也很不幸。
那一瞬间,或许觉得,跟唯一活下来的自己太过相像,白哉难得的起了点恻隐之心。
他在落难时,遇到过趁火打劫的人,也遇到过怜悯帮助他的人。
如果不是那些不求回报的人,他也没有今天。
哪怕真正的愿望不可能依靠外力,但白哉心底里始终是感激着那些帮助的。
他鬼使神差的扔给了小狐狸一个包子。
小狐狸接住了包子,一双琉璃色的狐狸眼感激地看着自己,亮晶晶的,在雨天灰暗光线的折射下,宝石一般漂亮。
鼻子还抽动了两下。
原本讨厌妖族的白哉,居然觉得这只小狐狸……很有点可爱。
他转过脸去,迅速地离开了。
这原本只是一个小插曲。
哪怕小狐狸追着来到了镇上,还来店铺里送礼表示感激。
白哉的冷漠,是因为他的心,在灭宗的那一天就被仇恨冻结了,也是因为他重视的人,能让他露出笑容的人,都不在了。
他没有了活下去的乐趣,只有活下去的理由——报仇。
他恨仇人,而恨屋及乌,讨厌所有的妖族。
这是一种迁怒,但白哉并不想改。
可这只小狐狸却成了唯一的例外。
大概他跟白哉实在太像了:一夕之间失去所有,被仇恨逼迫着,拼命长大,变强,而最终,也不知道他能否实现心愿。
但他又不像白哉。
他会笑。
他总是对白哉露出明亮如同阳光的笑容,纯粹而剔透的眼底,没有白哉那份对世界,对未来的冷漠和无谓。
如果说白哉是积年的冰雪,那麽他就是跳跃的春色。
白哉很难排斥他,也很难不喜欢他。
这大概就是灵狐一族与生俱来的特殊天赋吧。
又或许因为他太小,还只是个孩子。
对於幼崽,一般人总是更心软一点。
小狐狸机灵活泼又不惹事,还乐意在店里帮忙,白哉於是在最开始的难以拒绝他靠近之後,发现他们的交集一点点变深了。
他给了小狐狸材料清单,由易到难让小狐狸自己收集材料。
反正小狐狸要杀的也是妖族,帮他也没什麽不好。
如果小狐狸从这般弱小变强最後报了仇,白哉大概也能更加坚定自己创造奇蹟的那份渴望吧。
日子就这麽过去,他本来以为一直会这麽下去。
但是作为一个妖族炼器师,他不找麻烦,麻烦还是来找上了他。
小狐狸挺身而出为他档下攻击的那一刻,白哉心中那道紧闭的门,终於轰然开启,他将小狐狸接纳了进去,当成了重要的家人。
他留下了小狐狸,跟他一起生活,他重新在另一个城市开了铺子,自己埋首炼器,小狐狸为他招呼客人,生意开始变好,能说会道的小狐狸那清亮的声音和笑容,将小小的铺子照得亮堂堂的。
他还是矜持的,话不多,也不会纵着小狐狸撒娇,只是偶尔,偶尔的时候,他摸过小狐狸的发丝时,会感受到那双毛绒绒耳朵温软而颤动着,在掌心划过,就像在他心口轻轻地挠了一下,有些痒,有些烫。
而这时,耳朵微微抖动着,一双眼亮亮地看着他,似乎想祈求更多抚摸的小狐狸,真的很可爱。
这样的日子,宁静中,泛起了愉快的涟漪,
沉浸在钻研传承的白哉,有那麽些时刻,感觉折磨着他的仇恨,似乎不那麽疼痛了。
没有忘,不会忘,但他似乎……找到了报仇之後,继续活着的理由和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