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忘记,当她一见到自己时便会凝固了的笑容。
也不是只有刚才。而是每一次。
她实在是还太不善於掩饰自己的心情,以至於即便想要隐藏,仍旧显得破绽百出,反而更加突显出这一事实。
……她好像对所有人都能像那个样子的笑。
仆从、管家、侍女,甚至连那个也没能见多少次面的神侍。
……独独他没有。
甚至连眼神里的光都收敛住,也总会有一时半刻的迟疑,像是要面对他时总得如此小心翼翼,任何行动都得事先做出评估……
所以,也不可能再往前踏出任何一步。
因此方才於走廊见她又露出那副模样,塞德里克几乎没能耐得住烦躁。
他做了什麽了?
他已不想再见她这副胆小畏缩的样子了,也只希望能将那副面孔摘下,要她别再那样对待他。
最一开始他竟还觉得那样的反应是有趣的。
再後来他也不是没为她的行为举止寻找过理由,或甚至於其实应还要更接近於用来说服自己的藉口——也许她不过是怕生,像她那样年轻的女孩子,初来乍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也总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又或许、再相处久一点也就好了……
然而,其实再多的原因,也只不过是证明了、不管是哪一个理由都不足以充分说明。而他不过是不愿承认面对、那个他早已知晓的事实……
她怕他。
也不过只是她非常惧怕他罢了。
当他的目光越来越常放到她身上……或甚至即便都用不着这样,也能从她的一些行为、举止,神情……所有的动作、任何种种的迹象,都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难以忽视,就算他不想知道,也只能被迫知道了。
在面对他时远不只是感到不自在而已,那样的恐惧根本也瞒不了人。
似乎只有他不在跟前的时候,她才可能有真正悠闲松懈下来的时光。
好像只要他不在,她就能过得很好。
想到这,塞德里克感觉连呼吸都要顿了下。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才知道了,她是真的不想和自己有过多往来,认为他们只须保持形式上关系也好、自始自终不断逃避的视线也罢……那都是真的,也都只是因为她非常害怕他。
所以,他倒竟都宁愿起之他曾不经意和巴尔森问出的戏言是真的了——「是她提议要一起用餐?」然而他现在已确实知道那绝不可能是她所说。
如果可以,那也绝不会是她的请求。
几个月前的他也不可能会想到过的,如此反常。
反而是他想见到她的愿望多些,而这样的愿望还逐渐强烈。
他没能止住地在沙发座旁的窗前来回徘徊了几步,像极了只不过在等候时探看外头的景致,却没能摆脱这样的困顿。
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竟还会频繁造访她的午茶时间。
他想,他是喜欢和她待在一块时那种闲适温暖的感觉,虽然明知、会让她紧绷的对象就是自己,但还是有偶然的机会、能见她放松下来的时刻,只因为这好像是她自己最为享受的一段时光。
几个月前他会想到过吗?甚至都不能想像会将时间花在这种事上,这只不过是种浪费。
但现在好像也只是不知不觉。无意识地,就已经在这麽做了。
而且甚至多少还得仗势着她根本无法拒绝他的来访。
「既然阁下愿意赏光,那麽当然是欢迎的了。」
不,这并不是真的,明明他们俩人都心知肚明。
然而当时她在勉强自己说出这话,表情却仍旧是她一贯的恬淡温煦。
但塞德里克其实也知道,下一秒,她也就会转过身去,在伺机等待着能悄悄溜走的时机。
……没来由地便想起了、那只被摆放在标本室中,她似乎有事没事的时候,便会去偷看个几眼的小狐狸。
他曾不经意撞见过的。
就看见她远远地、在那房门外偷偷摸摸不知在做什麽,探看确定附近似乎没有人後,才又悄悄地溜了进去。
才想着她究竟是对里头的什麽特别感兴趣,就见她一个人待在半掩的房门内,悄悄地对着那只小狐狸说着话。
低着头嘀嘀咕咕不知在和牠倾诉些什麽。
那副模样,不知为何,让当时的他看了都有些想笑,回过神来时也才发现,自己确实早在不自觉间已上扬起嘴角。
可是现在,他却忽然觉得,她就是那只、有着美丽、金色毛皮,却总是费尽全力在奔逃的小狐狸——努力地,只想远远从他身边逃离。
一旦发现了,这种感受也只会越发强烈。
简直就像是在这座宅邸里莫名养着的幽灵,有人稍一接近,便会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就没对自己不感到戒备的时候。
甚至於偶然才会对他露出的微笑,也只不过是因为她恰巧在别的地方获得了好心情的缘故,像是,因为别的什麽人。
但是,到底为什麽要思考这个?甚至於连这些问题本身都是愚蠢的,过往也根本不可能去想这些。不,这不合理,也白费力气。
……然而,却又奇怪地、不让人感到反感。
塞德里克停下了来回的步伐,伸出只手扒过了头发。
是的,即便是这样也可以,甚至就算这只不过是政治因素而缔结的联姻、就算……但是也没有关系。
他居然会是这样想的。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回头望向了沙发座旁的矮桌区,於仆从往来忙碌了一阵後,茶点似乎总算是准备好了。
他开始回头往座位区的方向走去。
好像即使去思考这些、或刻意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也都只是徒劳。
就算仍旧不知道是什麽造成她对他的恐惧、甚至因而使她如此害怕闪躲。
即便抓握住她的手,好像能想见,她也立刻就会想挣脱开来。
……然而,即便如此。
也不要紧。
於是当思索完、拿起茶杯、坐在奥黛莉亚对面喝起茶时的塞德里克,也已经是一副和往常相同的模样,面色平静地、完全看不出方才甚至都还皱起眉来思索的端倪。
也因此,直到方才都还在忙碌的奥黛莉亚,当然也就没有发现任何一点公爵阁下和平时不同的地方。
她只是来回望着桌面上、今日厨房所提供的两样甜点,皱起眉头深思,究竟应该先从哪一样先开始下手。
想到这,她都不禁觉得,人的适应能力果然还是很强的,想想过往的日子里、她甚至还无法在阁下面前吃得下饭的辛酸血泪史啊……没想到这症状也还能有减轻的一天,有些事果然还是需要点时间去习惯和适应的吗?当然,胃功能也是……
也就只有在思考她的人生大事——该选择哪一样甜点的时候,才可能如此毫不在意地、忽略掉对面那道笔直地、明目张胆望向她的目光。
「夫人。」
所以,当她伸出手想要去取来长型泡芙时,才会突然被对面的人这麽突然一唤,便一下子就怔愣住了。
「是、是……?」奥黛莉亚抬起眸来望向他,眼里是还来不及遮掩住的茫然与无措。
「你不会觉得,这间起居室的位置,与主楼之间相距得有点远了吗?」塞德里克於歛下眼喝了口茶後,才以淡然平稳的声嗓问道,面色也同样平静的看不出太多情绪。
怎麽会突然提起这个呢……她的起居室不是也位在这里有好一阵子了吗……於思索时她仍旧不经意地将视线飘往了别处,直到片刻後才又笑着面对向他,「虽然是有点距离,但此处的视野和采光不是都满不错的吗?所以……」
於她说话的期间,对面的人只是抬起眼,以那种宁静、沉稳的目光,瞬也不瞬地持续望向她,不知道为什麽,面对着那样的视线,竟让她到最後都有些无法将话给说完整了。
「是这样?」半秒後,只听他问了这麽一句,像是在确认、又也许也不带什麽任何特别的意涵。
「……嗯。」奥黛莉亚微微地朝他扬起了一抹笑,然而心里却又忍不住开始心虚了,大概是连面色都藏不住的尴尬。
毕竟,她不就是因为此处距离主楼够远,才会选择这里的吗?
她边拿起茶杯喝着茶,边将视线略为上瞟。
是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每每心口不一时,便惯常都会有的一些小动作。
让人一望而知她的心虚、与她的慌乱。
而且都隔了好一会儿後,才敢再抬起眼偷偷望向他。发现他并没有望向自己後,这才又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阁下他应该、并没有发现吧?奥黛莉亚边如此想到。
但是……怎麽就问起这个来了呢?还偏偏是这麽种问法……吓得她刚刚都差点以为自己的心脏要停住了。
真是搞不清楚公爵阁下的思考回路啊、过了这麽久都仍旧搞不清楚。完全不明白对方刚才都经过了些什麽样艰难的思虑转折的奥黛莉亚,只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於是,她本以为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也不会再有什麽後续发展。
事後回想起来,才发现那天的那个提问,似乎也只不过是一切的开端而已。
从那之後,她觉得自己和阁下思考回路完全不在一个频率上的情况、竟然还逐渐频繁了起来。
然而,那时的她还什麽都不知道。
这个秋日午後的阳光、也还漫长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