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皇宫举行了登基大典,慕容决登基为新帝,改元紫兴。皇后因伤心欲绝,自缢於坤元殿,慕容决念其情深,便将其附葬於先帝陵墓旁,自身生母则与先帝合葬同穴,而十五公主慕容滢的丧葬同样依礼仪完成。张恩希册封为新帝皇后,张玉云则升为禁军统领,朝廷大致沿用旧臣,上下安排妥当,未有出现任何状况。
慕容决以先帝猝然薨逝,众皇子未能尽孝为由,拒绝加封尚未晋封的皇弟为王,意思是希望众皇子多守於庙中为父皇祈福供灯。然而,他本人下令全国只需服丧三月,以免阻碍朝政政策运行与发展。
慕容清心如明镜,慕容决不赋予他权力,不让他去汴城,不为其他,就为梨梨。如今他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昔日相亲的皇兄已然死去,他剩下的就只有雨和梨梨,此二人是他最珍视的,尤其是弱小的梨梨,他更要小心看护。
「清郎⋯⋯」
慕容清回过神,若无其事地翻了一页书,「嗯。」
「清郎!」
「嗯。」
「清郎!清郎!」
慕容清听到陆梨不停唤他却又不说话,便将视线从书本抬向陆梨那红红的脸。
「我说⋯⋯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为何?」
「我⋯⋯我想⋯⋯」
慕容清轻叹一口气,才道:「梦儿,去取恭桶来。」
梦儿领命後便急急跑出去了。
「清郎!你为什麽日日都要留在我的房内?这里又不特别凉快!」陆梨抱怨,不只不凉快,多了一个人,房间更热了!
「别吵。」
天知道慕容决想干什麽?慕容清日夜忐忑不安,陆梨为了陪伴他,仍然留在琉璃轩,他想保护她,便天天守在她身旁。白天陆梨去哪,他就去哪;入夜後,他正守丧,不得同房,便唤了一半暗卫来守住陆梨的房间,连一条虫子都不允许放进去。
梦儿此时捧着恭桶来了,她傻气地把它放在慕容清面前。
这个傻梦儿,为什麽要放在这个位置?是叫她在他跟前⋯⋯那个吗?陆梨面更红了,「清郎!你先出去⋯⋯」
慕容清的视线又回到手上的书本,「梨梨,我不会偷窥,你可尽情发泄。」
陆梨小嘴微张,小脸是红得不能再红了,她气呼呼地叫:「出去!」
「梨梨,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陆梨站起来咆哮大喊:「出去!」然後拉起他,直把他往外推。
「梨梨——」
「出去!慕容清!讨厌!」
结果慕容清便被陆梨赶了出房外,门「呯」一声关上,扬起的灰尘就喷在慕容清的脸上。
慕容清蹙眉,这个女人果真举止粗鲁,作风粗暴。他那时是疯了,才会把桂姑姑梦成她的模样。桂姑姑可比梨梨温柔和顺上万倍,而且,梨梨根本不明白他的苦心,这让他异常担忧日後他与梨梨所生孩儿的智力。
「殿下,洛王爷来了,就在书房等您。」小仁走近慕容清然後恭敬地道。
「嗯。」慕容清看了树上一眼,才跟着小仁离去。
树上的小吉立时跳下来守在陆梨的房门前。
来到书房,慕容清便见慕容雨正面向先前他为陆梨所绘的《丹桃舞仙》,神色落寞,甚是忧伤,他缓缓走近他,「父皇身中剧毒,但仍咬牙硬撑,为吾题字,吾却未能洞察奸人阴谋,实乃不孝。」
慕容雨未有转过来,「皇兄别自责,此事是我糊涂了。」
「总有一天,吾会将慕容决的恶行公诸於世。」
「皇兄,大皇兄不能硬碰。」
慕容清看向他那善良的弟弟,「雨,吾一直都晓得慕容决心狠手辣,但为了父皇,吾不会退缩。」
「皇兄⋯⋯父皇生前一直都在保护皇兄,皇兄你知道的。」慕容雨艰难地说,「如今,我们俩在大皇兄面前并无实权,我实在担忧皇兄⋯⋯」
「吾怎会不知?所以才⋯⋯」
如此不甘。
他是力弱的皇子,慕容决是权力无上的皇,他根本无法动他。要将慕容决的恶行昭告天下,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何况新朝初立,政局未稳,此时不该掀起波澜以致百姓受苦,待来日,他定要慕容决遗臭万年,受後人唾骂。
慕容清捏紧了拳头,又皱了眉头,片刻,他却如梦初醒般看向慕容雨,「我们俩?」
慕容雨此时有些神伤,「大皇兄方才下了皇命,让我交还兵符,留守京中,居於紫兰轩。」
「此是猜忌。」
「皇兄不用担忧,我在朝中还有名望,大皇兄不能动我,而且我住在紫兰轩也方便照应皇兄。只是希望皇兄⋯⋯除了到祥和宫请安,不要让十六随意踏出琉璃轩。」
「要雨费心了。」慕容清落寞,他向来有一股傲气,但不是愚蠢无知之人,现今他的确是个软柿子,需步步为营,韬光养晦,在揭发慕容决的恶罪前,他身不能死,他绝不能死。
兄弟俩凝重,良久也无人吭声。
慕容雨不再看画,转过来道:「皇兄,此次前来,是想问皇兄打算如何处置雪材?」
「你派来的源寅,能否继续留守在琉璃轩?」
「能。」
「雪材是重要人证,吾要将他留在身侧,故需源寅继续看守。慕容决方始登基为帝,政务繁忙,事事都需亲力亲为,无暇理会东宫留下的祸患,不过以他的狂妄,即使来日有闲,他也定然认为雪材对他也不成伤害,吾就要留住雪材,待证据确凿时再作反击。」
「稍後我会去找源寅。」慕容雨点头,「还有,皇兄,先前杜誉以救治父皇不力为由告老还乡,今早就被发现倒毙於市井後巷之中。」
慕容清冷笑一声,「愚蠢。」
「他身上的财宝皆已散失,看上去就似遭受劫杀。」
「杜氏一族乃千年医药世家,代代子孙皆以救人为任,竟出了一个欺世盗名的败类,他死不足惜。」慕容清冷冷地道。
慕容雨有些疑惑地看向一脸冷然的慕容清,但他很快便明白,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皇兄气愤,也在情理之中。
「皇兄,我先去找源寅。」慕容雨正想离开,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只见他欲言又止,踌躇片刻还是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食盒,然後把它递给慕容清。
「先前来看望皇兄,不想自己情绪失控,对十六失言,这是向十六赔罪的点心,劳烦皇兄代为转交。」
慕容清看着慕容雨低下的眉眼,虽然不解,但还是伸手接过,然後目送慕容雨离开。
慕容清又回到陆梨房内,然而他一走近床边,便见陆梨大字形的躺在床上,脱了鞋子又脱了袜子,还拉高了裙摆,露出白皙透亮的小腿与小足,她阖着眼睛,似是睡意极浓,「梦儿⋯⋯你那麽快就偷吃完橘子了吗?」
慕容清有些无奈,这个梨梨全无防人之心。
陆梨这时转过身去,把背部朝向他,「梦儿,替我按按腰好吗?我的腰很疼。」
腰疼?慕容清走上前,坐在床边,陆梨又指了指腰间,「这里。」
慕容清缓缓伸出手,他犹豫了一下——似乎不合礼,但陆梨又催了催他,所以他还是用修长的手指为她轻轻地按着痛处。梨梨的小腿白白又纤纤,腰部幼如柳枝,他搂着她时就觉得她很绵很软,现在按着按着,又让他忆起她的触感。
慕容清苦恼,自己怎麽总想着些不该想的?
「嘶——疼!」
他回过神来,陆梨疼得蜷了身,奇怪,他没用力啊,为何会疼?
她疼得人也清醒了,「没想到上次摔倒,脚肿了,腰也扭伤了,到现在还未好,那慕容雨我见一次就倒楣一次,真讨厌!」
雨让梨梨摔倒了?不是说失言?原来是失手?
「清郎比他好百倍!」陆梨大骂,慕容清闻言却有点沾沾自喜,「清郎不过是心肠歹毒,却未曾让我受伤,你说对不对?」
慕容清听到这句话又蹙了眉,「梦儿为什麽不说话?梦儿⋯⋯你说是不是该涂些药?」陆梨想了想,便想解下衣裙腰带上的结,慕容清见状,连忙按下她的手。
她回过身,便见到慕容清怔怔地看着她,她吓坏了,急急取了被子过来遮住双腿,「坏人!坏蛋!无耻!你什麽时候来的?」
「你说呢?」
「你为什麽装作梦儿?卑鄙!」陆梨慌张,真糟,他走路脚步那麽轻,像个女儿家似的,害得她认错了。她有没有说了什麽不该说的话?「非礼勿视!可恶!还说自己是个絜行君子!差劣!」
慕容清鄙夷,「我从没说过自己是梦儿,而且是你非要我替你按摩的。」
陆梨气鼓鼓,「哼!」
「怎麽?腰疼了半个月,为何不告诉我?」
「没什麽。」陆梨噘嘴,「又不是什麽大事。」
「吃吧。」慕容清把食盒递给她,她打开食盒,便兴奋地笑了。
「黄御厨的茶花饼!」陆梨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吃得甚是滋味,「清郎你看!这色泽,这香气,旁人是做不到的!」
「这是雨给你的赔礼。你说话没头没脑,没轻没重,让雨失控了吧?如今在整个皇宫之中,怕就只有你能让他这般失态。」慕容清鄙视她,「他推了你?」
「啊⋯⋯没有,我自己摔的。」他居然还记得她爱吃茶花饼⋯⋯陆梨笑容徐徐黯淡下来,又心虚地道:「我没有对他做什麽!是他自己发疯!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关我什麽事?」
「梨梨你果真忘恩负义,你与雨再不和,也不该如此待他。他为你洗脱嫌疑,你还要趁着他痛心去惹他生气。」雨长大後已甚少失控了,他和梨梨的关系果真恶劣。
陆梨拿着茶花饼的手缓缓降在膝上,「他⋯⋯还好吗?」
「还未被你气死,他也可算是心胸广阔。」慕容清伸手为她拭走唇角的饼粉。
「哼!你就会护着自己的皇弟。也是,你们仨一直都是兄弟情深的。」陆梨噘嘴,此时她看了看慕容清,他的脸真臭。陆梨只觉得最近慕容清一直板起脸孔,说话的语气也变了。
慕容清对上陆梨那奇怪的视线,「怎麽?你是否又想作怪?」
陆梨盖好了食盒,「清郎!别说了。我想去看望皇奶奶!」
祥和宫。
「皇奶奶!」皇太后现在是太皇太后了,她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陆梨最喜欢她了。此时陆梨兴奋地跑到她面前,她一如往常地把陆梨搂在怀内。
慕容清行礼,太皇太后点点头,让他起来。
「哎哟,丫头。」她仍然很亲切很亲切地唤着陆梨,只是她老人家经历丧子之痛,双眼红肿,看上去也不大有精神,「你为何不改口唤老身皇祖母?」
陆梨闻言便面红了,「皇奶奶也嘲笑梨儿!」
慕容清乾咳一声,也不太自在。
「皇奶奶!这是茶花饼,您和梨儿一起吃好吗?」陆梨打开食盒,一阵香气四溢而出,可是太皇太后摇了摇头。
「老身老了,想起你父皇,吃不下,睡不着的,如果老天爷让老身也去地府好了,省得老身一人孤独寂寞。怎麽我朝的皇都是短命的?」
「呸呸呸!」陆梨这三声「呸」让慕容清蹙眉,却让太皇太后笑了,「皇奶奶长命百岁,还要陪着梨儿呢!」
「傻丫头!」太皇太后开怀大笑,「学你林嬷嬷学得十足十,嘴巴还那麽甜。说吧,是否有事要求皇奶奶?」
「什麽都暪不过皇奶奶!」陆梨笑,「梨儿想回陆王府!」
「想家了?」
「嗯!想家了!」
慕容清瞠圆眼睛,梨梨想回陆王府?她要走了吗?她不是说过她不会离他而去的吗?
「这傻小子,你媳妇要走了还是在发呆。」太皇太后骂道。
「皇奶奶不要骂清郎,梨儿不知清郎愿不愿意陪梨儿回去探望爹爹,所以没有告诉他便来求皇奶奶懿旨,好让清郎带梨儿回去陆王府一趟。」
闻言,慕容清微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原来是「探望」⋯⋯
太皇太后捏了捏她的小脸,「清郎清郎的,这不是要你郎君听得心尖乱颤?」她笑着掏出一个令牌,「好吧,待九月来到,便和你的清郎出宫去探望陆刑吧。」
「谢皇奶奶!」陆梨拿着令牌甜甜地笑。
「真是,现在才六月,就有必要那麽心急吗?」
陆梨收起了令牌,只笑得灿烂,却未有解释。
其实,她不过是为他留一个念想,一个目标,一个承诺,什麽都好,她就怕他伤心难过,却日夜装作若无其事,终会生无可恋,万念俱灰。
「清郎!九月初一我们就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