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風如焰 — 城外關前,一歸人(清風如焰)

接风宴後约莫半月,在京城东门,两道身影驾马奔驰出城,其中少年跨下一匹青毛大马,一看便知是出自东北草原的青岭马,这种马特别耐苦耐饥,步程飞快,耐力极佳,只是性格顽劣,少有人能够驯服,少年身边的少女驾着一匹浑身赤红的骏马,身形纤细,步伐轻盈,正是远近驰名的赤兔马,不只难驯,而且极其讨厌人类接近,脾气暴躁,只有皇室才能繁殖,当朝非皇室成员却饲养这种马匹的,也只有一人,那便是安国郡主洛如焰,与她并骑的青岭马之主正是前些日子才与她被皇上指婚的奉清风。

说来这阵子,皇帝赐婚安国郡主和新科状元一事,隔天便传得如火如荼,听说在安国郡主的接风宴上,两人一首凤求凰动听无比,郡主的琴音超凡入圣,状元的歌声清澈脱俗,皇上便觉两人般配,当下指了婚,要两人择日完婚。

在那不久後,状元奉清风提出了招安各地盗匪的法子,皇上实行了觉得很是有用,又受到户部尚书大力推荐,便让他做了户部侍郎,翻身就成了从二品的官员,虽不比从一品的郡主那样高位,但已经是不小的官了,只是众人始终好奇,洛相对自己这个未来的女婿是不是有些不满,怎麽每次户部侍郎上折子,他都是先骂一顿再说,一点面子也不给呢。

这倒不是什麽严重的问题,洛思危的性子便是如此,不会因为亲疏关系而对政见国策有任何的偏袒,觉得不妥当然就直接开骂,何况奉清风是他的学生,他本来就有教育的权利,仔细一看,洛思危的严厉其实处处是为了这个准女婿着想。

今日两人同时出城,不为其他,就因为洛思危派去涟州接奉清风的母亲,曲怜的护卫已经到了城外,也已经把曲怜带到了京城外。

这些日子奉清风没少担心自己的母亲,一方面忧心,一方面又觉得愧疚,他今天的一切都是母亲和亲信们赌上性命换来的,却只有他一人在京城逍遥,他实在觉得心里愧疚,但皇甫寒双和洛思危两位都以父亲好友的长辈压着他不允许他离开京城,他只能乾着急罢了。

「我说你也太拎不清了。」当他提出想回涟州接自己的母亲时,洛思危正在自家和伪装成一般平民溜出皇宫的皇甫寒双对弈,一听他提这件事,立刻翻了个白眼,「你自个而想想,你回去能做什麽?让那个白痴州牧吞了你?」

「吞了倒不至於,一阵刁难道是少不了,咱们小清风还要回去遭气,我看着就舍不得。」悠哉地落下黑子,皇甫寒双哼哼了两声,看着棋盘叹了口气,「思危,你这棋还行不行啊?这麽多年,还下得这麽烂。」

「老子不擅长排兵布阵!」讲得理直气壮,洛思危看向欲言又止的奉清风,又赏了他一记白眼,「小子,你自个儿说,你现在赶去,能比老子养的护卫还快吗?」

⋯⋯还真不行。

奉清风郁闷的应了声不行,洛思危回头在棋盘上落下白子,看了看棋局也知道自己输定了,皇甫寒双呵呵两声,又落了黑子,「小清风也别难过,怜儿妹妹不会怪你。」

「就是,那小妞就是那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性子,就是气也气不过隔夜。」

洛思危打了个呵欠,摩挲着手中白子,奉清风却是不能理解,为什麽这两位那麽肯定他父亲母亲就是他们认识的两位老友,要是⋯⋯不是他们想的那样,那该怎麽办?

有些不安地看着两位前辈,奉清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皇甫前辈,洛前辈,要是我父母并不是两位想的那两位⋯⋯」

「啊?」洛思危心不在焉的应了声,显然没放在心上,只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我的人查出来的还能有错?何况不是就不是,还能怎样?难不成你还怕焰儿不嫁你了?呸,这白痴都赐婚了,你敢不成亲?」

「就是就是。」皇甫寒双愉快的应了声,双眼温和的眯起,「说实话,我没在意你是什麽出身,你的文章策论很合我胃口,我选你做状元看的是你的才智人品,和你父母是谁无关,若你真是由池和怜儿的儿子,咱俩只会为他们感到骄傲,如果不是,就当一场美丽的误会,我和思危依旧是你皇甫前辈、洛前辈。」

「说起来为什麽我家小子非要叫你前辈不可?叫皇上不成?」

「哎呀那样多生分啊,对吧小清风。」皇甫寒双挥了挥手,敷衍地扫了冲着自己吹胡子瞪眼睛的洛思危,笑眯了双眼,「皇上什麽的是朝堂上叫的,我家宠宠还不是寒双寒双的叫。」

正经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两位长辈又恢复到了平常的模式,奉清风脸上闪过一抹无奈的笑,心却是宽了不少,却不想下一刻又被扯进了旋涡中央,只见洛思危手中白子一抛,突然的起了身,「不下了,小子,你把这盘下完!」

⋯⋯干我什麽事?前辈,不带这样的吧?

一脸空白的看着洛思危,後者显然完全不把自己找打手的行为放在心上,皇甫寒双也是撑着头一脸的兴味,硬是加了一把火,「不错不错,跟思危下棋太无聊了,小清风来陪我下完吧,我想想啊⋯⋯对了,我刚好有匹刚成年的青岭马,要不小清风赢了,我就把马给你吧!」

这也不构成他当打手的原因,这明显的是无赖的行为啊⋯⋯奉清风无奈地看向洛思危,正想开口劝劝自己的长辈,洛思危却幽幽的补了一句,「你真不下?焰儿的那匹小赤兔是母的,她一直很想抓那匹青岭来配种呢。」

生生敲中奉清风的软肋,最後小奉公子乖乖坐下,认真厮杀,硬是把毫无希望的战局扳了回来,只是下完一局,奉清风都觉得自己脑仁发疼,看看皇甫寒双却还是满脸轻松地笑,抬起双手,「我输了。」

明显的放水。

奉清风知道刚刚对方明明有无数机会能堵死他的生路,但却偏偏没下手,分明是让着他。皇甫寒双这个人就是个活生生的战神,从年轻时就以文武全才着称,骨子里的不爱管事和有些不正经的性子在外人前隐藏的极好,所以作为太子时就深受众人拥戴,立下无数战功,这样的人怎麽会输给他?

有些不甘心的抿起嘴角,心里明白实力的差距,但他自认在兵法上还是有些造诣的,下一盘棋还要人让,实在⋯⋯他回去铁定再把孙子、太公、李氏等等兵法重新温习一次,晚上对着沙盘不推个几场不睡觉!

看着奉清风一副要发愤图强的样子,皇甫寒双噗哧一笑,眼神无比温和,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你一开局就是弱势,谁叫思危棋艺太烂,不是你的问题,不是每场战争都能靠着战略力挽狂澜,根本的实力差距也是很重要的,我是能赢,也本就有意把青岭给你,但前提是你的能力足以让我认可,这样能懂?」

意思是⋯⋯奉清风歪了下脑袋,接着点头,「懂了。」

我认同你的程度,所以稍微让着你,是这意思吧。

心里稍微舒服点,奉清风也就应下了他的好意,青岭马就这麽到了他手中。

到了前一阵子,他才让青岭马认同了他主子的身份,变得温顺无比,连带对焰儿也好,只是外人依旧敬谢不敏。

想着两人已经出了关,到了一处街亭,奉清风低喝了声「御」,洛如焰也停下了马,远远的看着一对人马接近,拥护着一辆马车,奉清风不由地握紧了缰绳,心底的紧张渐渐涌了上来,看着那些人举起了大大写着「洛」字的旗帜,就知道是洛前辈派去接母亲的队伍,等下见到母亲应该说什麽才好?

奉清风心里没底,有些慌乱的样子贝洛如焰看在眼里,焰色的眼变得柔和,让赤兔靠近青岭一些,自己握起了他的手,微微一笑,「别紧张,再怎麽说,那都是你母亲。」

血浓於水,不会多做刁难的。

感觉到他的关心,奉清风心里一阵温暖,却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怕母亲责罚,就怕母亲心里不快,我心里有愧⋯⋯」

见他一时还想不开,洛如焰想想这也的确是人家的家务事,虽说自己是阿风的未婚妻,但还是先别太过僭越才是。

想着洛如焰策马奔向远方的队伍,解下腰际的腰牌高高举起,扬声大喊,「停下,我是洛家嫡长女洛如焰。」

带头的人微微一愣,眯起眼看了看少女手中的令牌後,果然停下马匹,跳下马车後在少女马前跪下,中气十足的开口,「洛文见过小姐。」

「不必多礼,你护送的人可是曲怜?」

「是,奴才奉相爷的命令前往涟州,接的便是⋯⋯奉夫人曲氏。」

洛如焰微微颔首,奉清风也到了马车前,两人翻身下马,正好马车上的人也拨开了帘幕,跃下马车,一身朴素的黄色长裙,脸上带着平静地笑,褐色的眼缓缓抬起,奉清风心头一酸,双袖一扬,双膝一跪,「母亲!」

「风儿!」

正想着这是哪里,曲怜突然听见少年带着一丝泣音的高喊,猛的抬头,只见许久不见得儿子正眼眶泛红的看着自己,一旁的少女对自己福身行了礼後退了一步,轻唤了声「怜姨」。

一时间,曲怜心底一阵苦涩,快步走向自己的儿子,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紧紧抱进怀里,「风儿⋯⋯我的风儿⋯⋯」

「儿子不孝,没赶回涟州接母亲,耽搁了这麽久⋯⋯」奉清风忍着鼻酸,回抱着自己的母亲,心底的一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母亲受委屈了。」

几个月不见,母亲又消瘦了许多,不用想也知道在继父家又受了多少折磨。

看着儿子自责的模样,曲怜只是浅浅一笑,替他拂去脸颊上的尘土,慈爱的眯起眼,「风儿好,母亲受点委屈不算什麽。」

轻叹了口气,曲怜突然地一笑,「风儿可是高中了?洛相还派人来接母亲,这是怎麽回事呢?」

说着,曲怜看像站在一旁的洛如焰,眼底闪过一抹惊讶和怀念,对着她微微鞠躬,洛如焰连忙侧身避开了,上前扶起曲怜,脸上笑的温和,语调透着轻快,「怜姨这是做什麽,给母亲知道了还不骂如焰一顿呢。」

听着她的称呼,曲怜一阵苦笑,眼神又柔和了几分,「你是思危哥和延君姐的女儿吧?叫什麽名字?今年几岁了?」

「小女名叫洛如焰,今年十七。」

微微一笑,洛如焰看了眼奉清风,後者苦笑着上前,听母亲刚刚那称呼就知道自家母亲的确就是两位前辈在找的人,刚刚母亲那一声洛相其实吓了他一跳,还以为前辈真的认错人了⋯⋯

突然的,奉清风心里有些复杂,他从没听母亲提起过京城的事,这又是为什麽?

看了眼曲怜和洛如焰,显然自家母亲很喜欢焰儿,他心里又宽了些,想来接母亲来京城的洛家人应该没多说什麽,很多事还得慢慢解释起来才行。想着奉清风上前靠近聊得正开心的两人,目光温和一如平常,没了早些时候的焦虑,洛如焰眼底闪过放心的神色,奉清风对她一笑,随即转向曲怜,「母亲,有些事儿子还要慢慢说来,不如先随儿子回府邸?」

曲怜犹豫了一下,洛如焰立刻会意,对她露出笑容,「怜姨不必多虑,父亲早吩咐阿风和如焰,接了怜姨後先回奉府,改日再上门拜访。」

「这样⋯⋯吗?」狐疑的看了少女一会,曲怜决定先不追究她的称呼,看风儿这样,似乎已经被叫得相当习惯,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那就⋯⋯照风儿安排。」

得到母亲的允许,奉清风扶着她上了马车,和洛如焰上了马,走在最前往城内走去,一直到奉府外,曲怜还在思考自家儿子到底搞出了什麽蛾子,看起来跟洛如焰怎麽会这麽亲密,难不成发生了什麽事不成?

知道母亲一定还在疑惑,奉清风将青岭赤兔交给了自家的马夫照顾後便将人迎进了正厅,洛如焰始终伴随在侧,曲怜心里越发不解,但每次这孩子只是给她一个安心的笑,让她实在摸不透,跟当年的冯延君还真是一个样。

在心里感叹着,曲怜坐上了主位,听着奉清风从进京讲到高中,再从宫宴讲回在山里遇到洛思危一家,悠悠地又说回再接风宴上赐婚还有这些日子的职位变化,听着曲怜只是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家儿子,眼睛瞪得老大,再看看一旁的洛如焰纯良的笑,不由地脱口而出,「我还没说要把风儿给谁这两个就先给我决定好了?太不上道了不上道!」

没听自己母亲这样说话过,奉清风愣了愣,洛如焰也眨了下眼,两人交换了个视线,接着又听曲怜抱怨了起来,「延君姐和宠姐姐也是,怎麽就这样对我们家风儿,这样空手就把我儿子给定下了,呜呜⋯⋯」

「⋯⋯母亲⋯⋯?」

有些傻眼地看着满脸懊恼的曲怜,奉清风总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有什麽东西崩坏了,在他记忆中,母亲的话一向不多,平常总是笑的清浅,何时有这麽生动的表情了?

但人看着开朗多了,也没有不好。

想着,奉清风有些忐忑的开口,「母亲,那我和焰儿的婚事⋯⋯」

「你们俩没意见就好。」曲怜苦笑了一阵,「我还想思危哥怎麽找到我的,原来是从你这找回去的。」

说起这事,奉清风其实也很好奇洛思危是怎麽查回去的,收到他疑惑的视线,洛如焰噗哧一笑,调皮的眯起眼,「当然是追着来杀阿风的刺客追回去的,不难。」

一时间母子俩沈默了一阵,两双眼定定的看着洛如焰,丝毫不觉得尴尬,洛如焰一脸坦然,解下一直带在身边的伞,奉清风一眼认出,就是那一日的伞,那一段路让他和焰儿相识相恋,见他眼底闪过的情绪,洛如焰吐了下舌头,俏皮地冲着他眨了下眼,「阿风别吓到了?」

说着,从伞中拔出一柄细剑,冷芒在阳光下闪耀,将伞骨随手一放,洛如焰持剑到了空处对两人粲然一笑,握剑翩然起舞,彷佛化作一团柔和的火苗婀娜摇曳,忽的又成了熊熊烈焰,燎原一般的剑意就是不懂武道的奉清风也能感受到一股炙热,柔美的套路中带着凛冽的气息,少女彷若精灵一般轻盈优雅,蓦的气息一收,剑入了鞘,方才的画面彷佛不曾存在,奉清风久久没能回神。

「如焰献舞一曲,欢迎怜姨回到京城。」

洛如焰向着曲怜行了礼,後者也失了神似的,好一会才清笑出声,双眼扫向外头,缓缓起身,脸上满是苦涩,「思危哥,寒双哥,延君姐,宠姊姊⋯⋯」

奉清风猛的回头,只见洛思危、皇甫寒双、冯延君和另一名他没见过的女子正站在门口,眼底同样的充满复杂的神色,两名女人先跑了起来,扑上前紧紧地抱住曲怜,冯延君顿时大哭了起来,另一人却只是默默含泪,双眼紧闭,手臂却抱得死紧。

「欢迎回来,怜儿。」声音无比温和,皇甫寒双苦涩的一笑,一旁的洛思危沈默着,似乎有些哽咽。

大门缓缓阖上,把空间留给长辈们,奉清风抬起头看向身边同样沈默的少女,眼神中满是沈思,「焰儿⋯⋯」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奉清风不解,前辈们关系到底是怎麽回事,自己的父亲又是怎麽回事,他的记忆很模糊,只有五岁左右时记得过,父亲是个慈爱的人,其余再也记不起来,父亲也没给他机会记下更多便离开了世间。

「我只知道,奉叔叔和怜姨当年是为了替寒双叔叔掩瞒某件事而私自决定离开京城,其他母亲就不在同我说了。」摇了摇头,洛如焰看着身边的人,微微一笑,「已经过去了,没必要追究,如果长辈们不说,我们就不问,可好?」

「好。」

正厅外,洛如焰转身撞进奉清风怀里,闭上眼,听着他略略急促的心跳,叹了口长气。抬起手,将她拥入怀中,奉清风低下头垂下双眼,享受着片刻的宁静,春天的风拂过脸颊带着轻柔的湿意,此时此刻,怀里的女孩就是他的一切,「焰儿。」

「嗯?」

「我绝不会让你遭逢不幸,绝对不会。」

简单的誓言却无比沈重,奉清风不能理解,为什麽父亲舍得抛下他和母亲先行离去,还让他们远离京城的这些好友,他想,如果在京城长大,他和母亲是不是就不会受到那麽多折磨?是不是能早一点认识焰儿?现在的生活又会变得怎麽样?

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如果不是那个雨天,如果不是这些年的苦难,他不会是现在的模样,也许不会和焰儿相恋,他没理由埋怨,只是,母亲呢?

他不恨父亲,只是不懂。

早知母亲会如此悲伤,父亲还会离开京城吗?

如果是他,会愿意把焰儿带离京城吗?

绝对不会。

对上他严肃的眼神,洛如焰眯起眼,手掌轻轻贴上他的脸颊,扬起嘴角的弧度,「好,我相信你。」

转眼,仲春时节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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