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儿，可知道今日娘找你单独说话，是为了什麽？」
望着曲怜那有些冷漠的背影，奉清风有一瞬间的失神。
来到京城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这样的曲怜了。
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以来，母亲身边多了冯延君和向宠这两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加上洛思危、皇甫寒双也对他们母子二人照顾有加，所以母亲也应该宽心了不少，再也不用像先前在涟州那样，成天提心吊胆。
所以这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样，他已经好久没见了，也差点忘了，自家母亲还有这样冰冷的一面，不知不觉间，他好像也已经习惯了母亲在这里欢笑的模样，但无所谓，这样挺好的，也希望操劳了十几年的她能一直就这样轻松而毫无牵挂的过下去。
那麽⋯⋯现在是哪个不长眼的，让母亲这般焦虑了？
安静地藏起心底深处最黑暗的想法，奉清风微微偏了头，面上透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和关心，「风儿愚钝，不知母亲说的是什麽事？」
听他声音似乎没有什麽变化，但曲怜又怎麽不懂自家儿子心里想的可能是些什麽诡异的心思，再怎麽说都是她抚养长大的血肉，而这孩子的性格，某些程度上又和他父亲如出一彻，要揣测一二并不困难，所以她才不确定自己到底该不该直接挑明了这件事。
或许该让风儿自己发现？
曲怜微微垂下眼，或许这是最好的，以风儿的机灵，这些日子他两位叔叔的所作所为也应该让他发现了些端倪，只是他还没法确定到底事实如何，所以始终有所保留。
他以为他做得隐密，但其实做母亲的一直都看在眼里，由心、由时替奉家族老们转赠给风儿的东西一批又一批的送来，可其实风儿除了前几次的医书、药材有稍微用上一些，其他礼物却是连看都不看，直接往库房里锁，每次被两位叔叔问起时也总是在打太极，只说送了太多、用不完、总有一天会用上。
可显然，风儿并不打算碰那些礼物。
回忆着儿子的行为，曲怜总觉得有些心痛，又有几分欣慰，两种情绪混杂着，她舍不得奉清风这样处处设防，却也对他如此敏锐感到放心，至少这孩子应该不会走上他父亲的旧路。
或许他早发现了叔叔们有其他心思，只是不愿说破，还念着那分家族情感，即使嘴上从来不说，但曲怜也看得出来，奉清风心底是希望能有家人的，或许他自己没意识到，也老是说有焰儿、有洛家，还有其他好友们就足够，可风儿啊⋯⋯对不在意的人，你可从来不会多费心思的。
虽然不碰那些族老送来的礼物，可奉清风却总是认真地读过每一封族老们写来的信，有时候还会回头看上几遍，先前焰儿也来找她聊过这件事，「阿风在看那些信的眼神很温和，所以他绝对没把这件事当例行公事」。
焰儿可是目前除了她这个做母亲的人以外，最了解风儿的女人，虽然风儿显然还有事瞒着她，可就日常部分，曲怜相信她的观察，可问题是当事人似乎从没意识到，其实他很在意家族。
也因为这样，洛如焰也和她提过不少次，要不要一起劝风儿和两位叔叔去白杨谷看看，若只是想了却了风儿的心结那倒不是件坏事，只是回到白杨谷的意义，别说洛如焰，就连风儿恐怕也没意识到。
所以，果然还是由她直接说出口吧？
这个想法一闪而逝，曲怜却又犹豫了，倘若她直接戳破了那两位的心思，以风儿那样纤细的心思，第一时间的错愕後，也许会难过一阵，但最终一定会把两位叔叔和算计他的奉家都记恨上。
但让他自己发现，不也是一样的结局吗？
曲怜轻叹了口气，轻声地开口，「风儿，你知道你爹是奉家前家主，对吧？」
「孩儿知道。」等了大半天却是这麽一句，奉清风的表情闪过一瞬间的微妙，不是特别明白曲怜这是什麽意思，但也能猜到大概。
两位叔叔在相处时陆陆续续告诉过他一些奉家和父亲过去的事，奉由心那时就有提到，自己那位短命的父亲曾短暂做过家主，但没过多久，发下让奉家退隐白杨谷的命令後就失踪了，所以後来一直是由二叔暂代这个位子。
就族规而言，於情於理，既然奉家嫡系没断，就没道理让旁系的子孙继续担任家主，这个位子最终还是得落回他身上。
不过，二叔这些年来倒也没做出什麽错事，而他那素未蒙面的堂弟从小也是被当作继承人抚养长大的，换句话说，奉家主这位子完全不用他费心，反正他那便宜堂弟会把这担子扛下。
奉清风想到这便有一些心不在焉，其实一开始他也想过，两位叔叔有没有可能把家主的位子丢回他身上来，也算是做过了心理准备，後来看着那两位似乎也没这个打算，虽说族老们的礼物老让他觉得这群人别有用心，但只要不是麻烦过头的事、别影响到母亲和京城的这些朋友们，他倒也不介意在允许的范围内帮点忙，不过真要和奉家牵扯过多，他其实并不是特别乐意。
特别是家主这个位子，一但担下了，那就多出了些不必要的责任，家族事务什麽的，传宗接代⋯⋯什麽的。
根本不想给她那种压力。
可母亲突然提这件事，「二叔那边⋯⋯出了什麽问题吗？」
如果不够机灵，即使有当朝皇帝和宰相的庇护也无法在朝堂上存活，奉清风这时若还没发现任何端倪，也未免太过迟钝了些，何况他本来就是习惯多想的人，望着自家儿子显然已经明白过来的样子，曲怜轻叹了口气，唇角扬起了一抹苦笑，「风儿，你二叔和我说过你那堂弟的事，那孩子⋯⋯并不是做家主的苗子。」
「所以族老们⋯⋯已经开口了，想让你回白杨谷看看，然後好好谈谈这些事。」
房内突然陷入一片寂静，曲怜突然没了回头的勇气，她猜想过无数次，儿子听到这种事会是什麽表情，失望？愤怒？排斥？厌恶？这些她都想过，可她最害怕的还是现在这样，风儿什麽都不说。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呢，只能好好谈谈了。」
异常平静的声音似乎还带着不该有的轻快，曲怜错愕的一愣，缓缓回过头，只见奉清风依旧笑着，只是那抹笑⋯⋯有些寂寞。
该说什麽呢，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果然二叔、三叔他们的心，还是没放在他身上啊。
强迫着自己露出笑容，奉清风心里却连自己都难以相信的疼，明明他潜意识里从没忘记过这个可能性，可实际听到了，却还是⋯⋯失望透顶，明明说了多少次，他不要那个位子，不想和奉家牵扯过深，甚至奉家要当他不存在也无所谓，二叔、三叔怎麽还是不懂。
不对，他们明白，只是⋯⋯「亲生的怎麽能一样。」
低声地咕哝着，奉清风冷笑了声，抬头望向曲怜，露出平日那般柔和的笑，「母亲，儿子还有事要办，这事我已经记下，之後会再想办法和二叔、三叔处理，您不必太过挂心。」
「⋯⋯」看着奉清风，曲怜一时说不出话，其实儿子这副想装作什麽事都没有的样子，才是她最担心的，可现在说什麽，他都已经听不下去了吧，「风儿，你和焰儿的婚约绝对不能变，知道吗。」
曲怜发出一声轻叹，不意外地看自家儿子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的僵硬，果然⋯⋯这孩子发现事情变得复杂，想把焰儿切割出去了。
唯独这件事，她绝对不能放任他胡来。
这一点，风儿的性格简直跟他爹如初一彻。
＊＊＊
洛家的庭院中，三个女孩正聚在一块，面前摆着司楠月刚从西域带回来的胭脂，原本三人还聊的起劲，洛如焰的动作却突然停下，直勾勾地往院子大门看去，皇甫纤云一脸不解的也放下手边正把玩着的物件开口问道，「小焰，怎麽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阿风今天没说要来啊⋯⋯？」
洛如焰说着便起了身走向院子大门，这时皇甫纤云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来人的脚步声仓促而显得有些凌乱，伴随着大声的喘息，显然身子不是特别好，至少绝对不是个有在习武的人，只是那喘息里，似乎还带着一点点的呜咽声。
司楠月刚想说些什麽，洛如焰便开了大门，只见奉清风喘着气站在门前，表情被洛如焰的背影挡着，看不清楚。
望着眼前的恋人，洛如焰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即回过头有些抱歉地开口，「纤纤，楠月，我跟阿风有些事要谈，你们可以先从侧门回正厅吗？」
皇甫纤云本还想再问，可见洛如焰将奉清风的表情挡的严实，便知道这时候最好别再多问，总之奉清风的情况一定不太好，不然以他的性格，绝对不愿意让小焰这样护着他。司楠月望着那两人，欲言又止了一阵，虽不知道为什麽，但她总觉得这时候好像不太适合让奉清风跟任何人独处，可这两人可是要做夫妻的人，她一个外人多说什麽也不对，而且奉清风再怎麽疯，也不会伤了小焰吧。
想到这，皇甫纤云和司楠月交换了个眼神，故作轻松地打了声招呼就转身离开了院子，洛如焰这才回头看着眼前的少年，心疼的眯起眼，抬手轻抚着他的面颊，轻声开口，「谁惹了我们家阿风？我去把他老家给辗平了好不好？」
听她这麽说，奉清风忍不住轻笑，眼匡中没有半分泪光，眼底的落寞却比泪水还令人难受，但洛如焰却没忽视他眼底的那一抹冷漠，方才⋯⋯她并不是担心奉清风在皇甫纤云他们面前失态才支走好友们的，她只是担心，这时候不让阿风把话说出来，他会做出什麽不得了的事。
「没事了，不管发生什麽事，我都会陪着你，所以⋯⋯先告诉我，你在想些什麽吧。」
伸手抱紧了心爱的恋人，洛如焰缓缓闭上眼，落在唇上的触感一如既往地温暖柔软，只是多了分急躁，和没来由的⋯⋯「如焰⋯⋯」
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麽，望着和自己视线相对的青年，洛如焰勾起一抹无奈的苦笑，眼神却不带半分逃避，「比起昵称，阿风比较喜欢叫我的名字呢。」
听她这麽说，奉清风有一瞬间的愣神，表情却稍稍放松了些，低头靠在她肩上，缓缓闭上眼，抬手环着她的腰，开口的声音却隐隐有些发颤，「吓着你了？」
吓着了吗⋯⋯洛如焰半眯起眼，名字的是，她最近就隐隐有感觉了，真的有些吓到她的是⋯⋯
回忆起奉清风方才的神情，洛如焰微微眯起眼，阿风的眼神有点冷，又有点陌生，初见时的他既害羞又无错的模样，和刚刚那个笑着，眼底却只有一片漆黑的人，感觉完全不一样，而平时和她笑闹的那个奉清风感觉又像另外一个人，在朝堂上高谈阔论的，又是另一个人，医馆里挂心着病人的，又是另一副模样。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他，其实根本不重要，不是吗？「多看几次就习惯了。」
靠着他的胸膛，洛如焰勾起唇角的弧度，阖上双眼听着他的心跳，「反正要看一辈子的。」
要看一辈子⋯⋯吗⋯⋯
奉清风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麽才好，只是抱紧了怀中的女孩，低垂的眸底透出几分踌躇，贪恋着她的温暖，彷佛只要这样依偎着就能消弥心底的不安一样。对她而言，两个人在一起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吗？只有他老在想着，要是哪一天，会伤害她、拖累她，即使再怎麽不舍，也要狠下心和她分开吗？
「如果我做了奉家主，可能得让你离开京城，你怎麽办？离开我或许会比较好，根本不用因为我而离开洛前辈他们。」
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要让人听见的意思，奉清风的声音几乎消失在呼吸声中，洛如焰却还是听得清楚，只是⋯⋯「为了你⋯⋯离开爹爹他们？」
稍微退开了一些，洛如焰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满脸不知所措的奉清风，只见他一副真的很认真在烦恼这件事，想问但又怕说错话的表情，实在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他才是，最後只能深深叹了口气，正色开口道，「奉清风。」
声音带了些严厉，还沈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奉清风立刻回了神，微微瞪大了眼看向眼前的女孩，下一瞬间立刻露出挨骂幼犬般的表情，小声的喊了声，「焰儿⋯⋯」他做错了什麽⋯⋯？
见他这副样子，洛如焰峨眉一抽，突然有些骂不下口，但有些话不说，她家这口子怕是哪天真的会做出不得了的事，「我先说清楚，虽然我喜欢你、想和你过一辈子，但不代表我什麽事都会以你为主，若真要离开京城，我也不会什麽都不考虑就跟你一起走。」
「虽然我到现在没反对过你做些什麽，但如果我真的不愿意，你也不可能强迫我做些什麽，到那时候我也会说服你改变主意的。」
「所以，即使是『为了你』而做某件事，那也是出於我的意愿，所以不要自己胡思乱想。」
「答应我，好吗？」
愣愣的看着眼前面色认真的女孩，奉清风一时有些反应不来，只是回望着她那双焰橙色的眼，不知为何，心底那一片冰原似乎渐渐融化了，慢慢变得温暖起来，过了许久才吐出那个简单的字，「好。」
若说白杨奉家是什麽样的存在，奉清风自己也还摸不明白。
归根究柢，他到底认同了这个家族没有？奉清风也还说不准，但接下来一段时间，恐怕还得多跟这个家族往来吧。
想到这，奉清风的面色透出些许的忧郁，洛如焰静静看着，捧起他的脸，在他唇上蜻蜓点水的落下一吻，柔声开口，「我不知道你跟奉家出了什麽事，但别忘了，凡事有我在，你不是一个人，你想不透的事，我陪你一起想。」
和她过一辈子⋯⋯奉清风的眼神逐渐温和，低头让两人额首相碰，「如焰，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虽然不是很懂他突然又怎麽了，但总归看起来心情是好了不少，洛如焰粲然一笑，抱紧了他的脖子，轻吻了下他的脸颊，随即露出一抹小狐狸似的笑，「那麽阿风过些日子陪我去个地方，如何？」
「⋯⋯？」
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奉清风也说不上来，只觉得洛如焰在计画些什麽，只是他不知道，「我⋯⋯有商量的空间吗⋯⋯？」
弱弱的开口，奉清风抱着一丝希望，洛如焰却笑得更开心了些，吐了吐舌头，「唯独这件事，没，有。」
奉清风突然怀疑，刚刚是谁说事情都可以商量的，不过只要不是太夸张的事，就顺着她吧。
殊不知，奉清风在三天後无比後悔这时候没跟洛如焰问清楚，到底她在计画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