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当作帮我周转一下会怎麽样?我月底就还你了。」电话那头的人还是搞不清楚她在气什麽,她一股气涌上来差点没气到吐血,那是重点吗?张了张口想解释自己到底在气什麽,最後只吐出一句算了,就把电话挂了。
家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但实际上这屋子是她跟妈妈一起住的,只是一年里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只有她一个人。
看着还亮着的手机萤幕,林濑除了生气以外,还有一丝被气哭的无力感。
听到妈妈不晓得第几次,说要借钱周转房租时,她第一个想法是想问她,万一我没有呢?你有想过这一点吗?你怎麽能确定我身上永远一定有钱呢?
借不借根本不是重点,家是她们两个人的,借她周转是应该,但是不是应该思考万一没有怎麽办?为什麽发薪日前不早说呢?万一她先花了钱呢?为什麽每一个万一都是她在想、她在担心呢?
只是那个人永远不懂她在气什麽,只会以为她不甘愿拿出这笔钱。
好想死啊……林濑不晓得第几千、几万遍闪过这个念头,好想死,死了她就不需要再为这个家里负任何责任,却还得不到一点好脸色。
林濑往後仰好一会,决定去吃前一小时还犹豫着不敢吃的回转寿司,天大地大老娘心情最大,她要吃喜欢的东西才活得下去。到附近的寿司店,林濑才想起来这几天新闻报很大的鲑鱼之乱,说的就是这家店的活动,果然里面早就客满了,即便没有跟着活动改名成鲑鱼,大家也早像鲑鱼一样洄游到这里了。
「您稍等一下,我稍後替您安排位子。」店员先将菜单给她参考後,又回头继续忙了,林濑也还不饿,坐着边思考等等要吃什麽时,眼前突然站了个人,她本以为只是经过,等了一会他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才抬头看向对方。
只见男人露出笑容,「那个……我是鲑鱼。」
林濑皱眉,「所以?」
「要一起吃吗?我没朋友,一个人吃太浪费了。」男人红着脸邀请着,林濑怀疑地打量着她,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活了二十四年来从来没遇过搭讪,最好会在今天遇到啦。
「我真的没有其他目的啦,如果你很担心,不然你吃多少给我半价也可以。」男人看她一脸不信的模样,连忙压低声音讨论着。
喔,原来是为了钱喔,真没品,你为了吃到饱改名比较浪费吧?林濑不自觉地想,接着点头答应,不管为了什麽,至少知道目的了,她也比较放心。
两个人入座後,林濑点完自己想吃的东西後,拿下几盘寿司专心吃饭,在心里默默将桌子分成了两半,他只是她暂时并桌的客人,无须理会,更不需要交谈。
「你……」「干嘛?」林濑一听到他开口,立刻恰北北地瞪向他,想把他还没说出口的话瞪回去肚子里,他最好不要给她说任何一句废话,她心情已经够不好了,不想花力气去面对陌生人。
「你哭了喔。」男人一句话宛若当头棒喝打醒了她,她伸手摸脸颊才发现她边哭边吃着寿司,他伸手抽了几张卫生纸塞给她,「我们出这道门後就不会再见了,所以你如果想发泄情绪、说说话,我是个很好的对象。」
林濑慌忙地擦去泪水,还没想到要怎麽说,便听见那看似不经意地口吻,吐出一句鼓励的话,「有一出日剧的台词很有名,『会哭着吃饭的人,一定能好好好好活着。』」
林濑看向男人,笑了出声,却没有半点被安慰到的感觉,只是喃喃地道,「是吗?但我想那只是误会吧。」
「不是因为想活下去而活着,只是没有去死的勇气而已。」她说。
林濑永远记得国小时候,有一次学校来了厂商卖花,在隔壁栋的联通教室,那天刚好是她爸爸生日,晚上家里约了吃饭,一盆花十块、二十块,是她还买得起的价钱。
她傻傻地提着那盆盆栽回教室,一整天怕到晚上它就死了,所以每节下课都会倒一点水进去,将把它放在阳光底下最好的位置,希望它能漂漂亮亮地送到爸爸手里,她甚至都想到爸爸会怎麽称赞自己,却不晓得植物倒这麽多水也会死的。
放学时盆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她还是提着她的心意,跟妈妈去了餐厅,和同父异母的姊姊擦身而过,进去时爸爸脸色不好,看来是吵过架了。妈妈吃几口饭就要去上班了,她则由爸爸送回亲戚家住。
从台北回土城要过桥,爸爸的脸色看来很差,她压着不安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看他停在桥上,拿着那盆盆栽问她,「濑濑,你这送给我了对吧?」
林濑点头,爸爸笑了笑说,「所以它现在是我的了对不对?」
她又点头,下一秒爸爸彻底变脸,转头就将盆栽往桥下狠狠丢去,嘴里咒骂着他自己的名字,明明是他生日,他却咒骂着自己去死。桥上的风很大、很冷,她颤抖着,分不清是害怕还是冷,她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那时候她不懂自己为什麽这麽害怕,长大後她懂了,她是怕下一秒,他就会拉着自己一起去死。
第二次是高中,即将上台北桥以前,她说了几句话以後爸爸状态又不好了,等着红灯她知道再不下车就来不及了,那一场恶梦从来没有消散过,烙印在她的身躯里,她立刻跳下车就冲进一旁的捷运站,任凭那个暴躁的男人怎麽怒吼,她都没有回头。
可是几天前,她却一个人上了桥吹风,站上边缘的栏杆思考着到底要不要往下跳,结束她这可悲又已经竭尽全力的人生。
活着的每一天她都尽力了,尽力去面对改变不了的家庭问题,她受够无论多让步都只会得到刻薄回应的日子,也受够自己要像个大人一样,比两个不成熟的父母懂事,更讨厌只有在察觉自己真的生气时,才会偶尔低声下气讨好她的妈妈。
其实面对妈妈她更气的人是自己,如果她有那个能力,不要说借周转,房租能帮忙负担就好了,但偏偏她只照顾的了自己。恨别人跟恨自己的情绪矛盾拉扯着,久了她也累了,往下看,只要跳下去就一劳永逸了。
只是她才刚毕业,那二十四年来花的钱呢?认赔吗?她半工半读将近十年,好不容易毕业了,又是为了什麽而忙呢?不是就是咬牙撑下去吗?万一没死成功呢?还拖累妈妈照顾她半残的身体,不是更糟吗?
林濑站在上面没有答案,却发现双腿不争气地软了。
怎麽办呢?她没有跳下去的勇气,也没有活下去的毅力。
男人听着,没有劝解她人生要看开一点,也没有告诉她再努力一下就好,只是说了一句,「辛苦了。」
她红着眼眶看向对方,是啊,她真的好辛苦,她不想听见有人比她活的更辛苦这种话,因为辛苦是真的,不会因为别人过的比她更差,她就少辛苦一点,痛苦是无法比较的。
没有人能拯救她的人生,只有活下去跟去死两个选项而已。
她哭完擦乾泪水,决定哭完、吃完这餐这一切就告一段落,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她也只能继续活到有去死的勇气为止。
医院病房里,呼吸器勉强维持着床上那人的生命,但也只是维持着呼吸而已,床上的人早在昨晚就已经判定脑死了,晚上她妈妈就会来签属同意书,正式宣告死亡。
男人一身西装,和前几秒在寿司店的穿着截然不同,他回想梦里哭完,依旧坚定决定走下去的灵魂,那场梦境是他变幻出来的,为了让她听见最想听见的话、了结怨恨後,好好迎接下一次的人生。
尽管他看过这麽多条早逝的生命,早该冰冷的心依旧流过一丝惋惜,但死亡是他能送给她,最後也最好的礼物,让她终於死了。
男人手上霎那间多出一本本子,写下,「林濑,二十四殁,死於车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