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奂是在将近一点的时候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手里除了两碗馄饨面之外,还拎了一盒与昨天下课来研究室找她时一模一样的白色纸盒。
顾怀之原先还在客厅沙发上用笔电查找论文资料,一听见开门声,立刻就把工作搁下,喊了他一声,同时走到玄关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後眼角余光就瞥见了那盒蛋糕。
她立刻松手退开,半眯着眼盯着他,眸光揉进了几分锐利,努着唇问:「今天又是坐在你哪个方位的同学送你蛋糕了?」
这男人这两天去上完课,回来都拎个免费的蛋糕来给她当甜点,要不要这麽有人气?
周奂压根没理她眼里的不悦与话里的酸意,只是淡淡说了句:「我买的。」然後弯身把脱下的白鞋放回鞋柜上,越过她兀自走进厨房。
「……」
真是美丽的误会一场。
顾怀之尴尬地吐了吐舌,连忙跟了上去,在他伸手打算拿橱柜里的汤碗时从背後抱住了他,小脸贴在他背上蹭了两蹭,半是撒娇半是确认地问:「周奂,所以你下课之後还特地去买蛋糕给我,是吗?」
男人不为所动地拆开束绳,把装在塑胶袋里的两袋馄饨面分别倒进碗里。
「周奂,你是特地去买蛋糕给我的吗?」
抱着他的女人不死心地继续问,虽然心里已经明知道答案是什麽,也明知道即使他开口,回应也就是那亘古不变的一个单音,但她就是想听一听他亲口发出的那一声肯定。
「嗯。」男人面无表情地低应,端着两碗面转身往餐桌走去,任由她像无尾熊般环着自己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後。
和周奂交往了一个星期之後,顾怀之骨子里那有些孩子气的小女孩性格就跑出来了,但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显露,平时在外头,她依旧是那个端庄文雅的大家闺秀。
从小到大,她没跟父母撒娇过,她的父母也不许她用撒娇这样的方式去要求要得到任何不在他们安排之中的事物,想吃糖的时候不能撒娇,想出去玩的时候不能撒娇,半夜做恶梦吓醒了想要母亲陪的时候也不能撒娇。
他们家的孩子都是这样的,无论是她,还是她的弟弟顾信之。他们自小就被教导成要独立自强,要表现得体,哪怕是在家里,哪怕是在父母面前。
但顾信之拥有她没有的特权,他偶尔撒娇耍赖是被许可的,因为他是儿子。
所以顾怀之第一个撒娇的对象不是她的父母,而是她大三那年搬出家里与人合租房子时的室友,她的直属学姊夏尔雅。
夏尔雅是个性情淡漠到近乎冷情的一个人,大多的时间都是独来独往,顾怀之是她少数偶尔会一起吃饭的朋友。
大一那年刚入学的时候,所有人的直属学长姐都在系学会安排的时间认领了各自的直属学弟妹,唯独夏尔雅没有在那个时间出现,後来还是顾怀之自己查了大二必修课的时间,花了一个星期跑了好几个教室才终於找到了自己的直属学姊。
找上夏尔雅的时候,她并没有给她太好的脸色看,反而冷着一张脸告诉她,她打从心底认为直属制度是个多余而完全没必要存在的规定,她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带着她到处吃喝玩乐,要她以後不用再来找她。
你以为顾怀之就这样甘心被放飞了吗?
不,她没有。
她到处和同学以及学长姐打听,辗转得知夏尔雅平时除了家教和打工之外的时间都会待在图书馆念书的习惯,所以天天抱着教科书去图书馆守株待兔,刻意选和她同桌的座位,然後在她离开时跟着一起离开,试着跟她搭话,屡败屡战,就这样坚持了两个月,终於成功让她松口和她说了第二句话。
从那之後,顾怀之偶尔会藉着请教问题这类冠冕堂皇的说词为由约夏尔雅吃饭,然後在一次又一次短暂的饭局中慢慢交换彼此的生活及成长背景,慢慢地和她变成了朋友。
你问她为什麽要这麽坚持缠着这个直属学姊不放?
因为第一眼看见夏尔雅的时候,顾怀之就知道她们会是朋友,像是一种磁场,又或者一种频率,莫名地对上、莫名地吸引,没有太多能够侃侃而谈的原因或道理,就只是单纯的频率对了。
而後来,她们的交情也的确变深了。
当夏尔雅从韩国交换回来却没抽到学校宿舍的时候,她邀请她一起租房,然後配合她为了节省房租开销的需求找了一间单层的小公寓,又另外找了上学期通识课时认识的两名外文系同学一起合租。
夏尔雅毕业之後,两人之间没有断了联络,但因为她应届就考上律师,没有继续攻读硕士学位就直接进入律所实习工作,生活变得繁忙庸碌,能与她见面或是说一通电话的机会少了许多。
到了现在,两人每年大约只会在彼此都恰巧有空闲的时候约出来简单吃一顿饭,交换彼此的近况,但感情倒是没受到太大的影响。
有些友谊本来就不需要过度频繁的热络,还是能走得细水长流。
几个月前,夏尔雅和灿星集团接班人车时勳在韩国密婚的消息公开,新闻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她也有打电话给她稍微关心一下她的状况。而最近,她似乎有想要离开当了八年合夥律师的事务所,自立门户的打算。
除了夏尔雅之外,周奂是她第二个可以撒娇的人。
虽然他的性子比夏尔雅还要冷上千百万倍,但却比夏尔雅还要能任她尽情撒娇。
虽然即使她不撒娇,他也会答应她所有的要求,但她就是特别喜欢抱着他和他撒娇的这种感觉。那是一种被人宠着疼着,捧在手心里呵护着,被放在心上珍视着的幸福感。
周奂对她的好,是近乎没底线的那种。
「谢谢你,周奂。」
在他把面放下的同时,顾怀之松开手,然後在他拿着筷子回来一边拉开椅子坐下之後,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轻轻吻了几下,聊表谢意。
周奂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瞥了她一眼,「吃吧。」
他不是很喜欢顾怀之和他说谢谢,她的道谢会让他觉得两人之间是有距离的,那种门户之外与门户之内的距离,那种不是共生共存的距离。
可是她太有礼貌了,被教得太有礼貌了,就和曾经的他一样。
他的母亲总是教育他要成为一个谦和有礼的孩子,要对世上的一切心怀感激,要谦卑地接受生命里所有的不幸,要甘心地接受命运的残忍,因为那一切都是命,都是注定好的命,是不能违抗的。
人一生中的好坏是不能违抗的。
好的不能不要,坏的也不能不要,你都要接受的,因为那是你的命。
母亲总是这样告诉他,在每一次遭遇不幸的时候,她总是这样,一边抱着他,一边流着泪,一边反覆地在他耳边说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人的命运是不能违抗的,是吗?
他不信,从来就不相信。
天堂和地狱都是选择出来的。
哪里是目的,哪里是归处,哪里是依所,都是自己选择出来的。
而他选择的,是地狱。
唯有堕入地狱,才能救出他母亲,才能带她脱离她从来不挣扎的,她甘於接受的,不幸的命运。
救出她之後,母亲没有和他说谢谢,她只是笑着,比从前都快乐地笑着。
他想,那是因为他们是家人,所以家人之间是不用说谢谢的。
他想让顾怀之成为他的家人,成为他如今在这个世界上的寄托,所以他不要她和他说谢谢,因为家人之间是不需要道谢的。
可是顾怀之有另一套理论,那套她至今都还没放弃要劝服他的理论。
她说,他们在交往,他们是彼此的爱人。
她说,感情是对等的,没有谁理所当然要为谁付出一切。
她说,因为这样,所以他对她好的时候,她要和他说谢谢,谢谢他愿意对她好,谢谢他愿意爱她。
爱吗?
他爱顾怀之吗?
和一个人交往,对一个人好,这样的互动是爱吗?
他不知道。
没有人教过他。
如果两个人结婚,在外以夫妻为名,同住於一个屋檐下,生养子女,朝夕相处,如果这样就叫爱的话,那麽他所认知的爱与顾怀之告诉他的爱,完全不同。
他所认知的爱,没有对等,没有谁对谁好,没有感激也没有道谢,只有无尽的尖叫、哭嚎、求饶,只有无尽毁坏的家俱、碎裂的酒瓶、遍地的狼藉,只有无尽的眼泪、伤痕,以及血流。
漫地成河的泪和血,彻夜回荡的哀和求,就是他认知里爱的模样,就是他母亲甘之如饴的命运。
如果爱是这样,那他一点都不爱顾怀之,一点也不。
他不要爱她。
他不要带给她任何的不幸。
永远都不要。
顾怀之,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爱你,一点也不。
所以你也别说你爱我了。
我不要你爱我,不要你和我道谢。我只要你待在我身边。
我只要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