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月入懷 — 065:想想這些

由於昨夜忘了将落地窗的布帘拉上,当天光乍现那刻,一向浅眠的周奂就醒了。

这些年他住过的屋子一向都是阴暗的,过去待了四年的牢房也是潮湿无光的,因此他十分讨厌清晨的晓色,讨厌那分明没半点温度却亮得刺人的曦光,讨厌到只消一丝流光掠过眼前,就能让他从睡梦中醒来。

夏日的阳光比其他时节都来得炽烈,即使才八点不到,温度已是暖热,晒没一会,床铺便染上融煖,顾怀之睡在靠窗的那侧,身上还裹着厚重的被褥,即使房里开着空调,依旧被热得醒来。

迷迷糊糊地掀开半张眼皮,映入视线里的是模糊的一片白,可这白又不同於床铺被单的材质,而是属於衣物的棉白,她下意识地伸手探了探,摸见了布料下隐约深刻的线条和结实的触感,指尖再往上挪了几寸,触到了更大片的刚硬,又再往上一些,碰上起伏跌宕的谷壑棱角,再往上一些,略为粗糙的细刺轻扎着指腹,渡了几分痒意在皮肤里。

周奂眯着眼,垂眸低望着身边那睡醒後便一双手放荡不羁地摸了自己一回的女人,拿着圣经的右手缓缓阖上书皮,把本子往矮柜上一摆,然後就冷着一张脸凝着她,安静地等候她完全醒过来。

圣经十诫曰:不可杀人、不可奸淫、不可偷盗、不可作假见证陷害人。

但很可惜,第一戒他都守不了。

他是罪人,罪无可赦之人,是上帝也救赎不了的恶人。

能救赎他的,只有顾怀之。

「周奂……现在几点了?」

迷糊打盹的女人躺在枕头上揉了揉眼睛,记忆停留在此时此刻睁开眼後看见他的瞬间,关於几分钟之前大吃了人家一把豆腐的事没半点印象。

周奂抬手看了一眼表,「八点十五分。」

听见这时间,原先还想赖床一会的想法瞬间一扫而空,顾怀之自被窝里猛然坐起,抓过他的左手又看了一次表,半是懊恼半是怨怼地咕哝:「不是让你八点叫我起床吗?」

「……」有吗?

周奂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见他目色困惑,顾怀之气闷地叹了口气,懒得再和他争辩,旋即翻身下床,匆匆走进浴室梳洗。

「周奂!快过来!要来不及吃早餐了!」

一声微哑的催促自浴室里传来,回音在房内轻荡。

周奂听话地下床,慢条斯理地走进浴室,只见小姑娘站在洗手台前,已经替他盛好了水,水杯上摆着饭店抛弃式的牙刷,刷头上也挤好了牙膏。

「……」

看见这画面,幽深的黑眸一颤,脑中有斑驳破碎的画面闪过。

还没来得及把画面清晰,她的声音又荡进耳里。

「周奂?」从镜子里见他站在门口不过来,顾怀之咬着牙刷转过身,伸手拉了拉他的手,「赶快过来刷牙,你胡子长了,还得刮呢。」

男人回过神,走至她身旁,拿起牙刷开始刷牙。

刷好牙,周奂让小姑娘先洗了把脸,替她把睡乱的长发梳理好之後,让她回房里上妆,自己则从行李袋里拿出刮胡泡,洗过脸後便在唇周抹了一圈,再用饭店给的刮胡刀刮除新生的胡渣。

整理好面容,他走出浴室,顾怀之已经上好了淡妆,正在抹防晒乳,看见他出来又喊了他过去,「周奂,今天太阳好大,待会去海边会很晒,我替你擦点防晒好吗?」

周奂看着她手里那坨濡黏湿腻的东西,眉宇深锁,表情很是厌恶。

见他这表情,顾怀之知道他又犯洁癖,软着声劝:「这个牌子的防晒乳擦上去之後很快就吸收了。」话说完,沾了一小滴往自己手背上抹,白色的液体抹上後迅速成了透明。

「你摸摸看,是不是一点感觉也没有?」她边说边伸手在他面前。

周奂皱着眼,半信半疑地盯着那线条骨感的手背,过了好半晌才缓慢地伸出手指,表情勉强地触了一下。

指尖传来的触感依旧是令他爱不释手的滑嫩柔软,没有任何湿黏的感受存在。

看他眼底闪过半秒的诧异,顾怀之趁胜追击:「我替你擦,好不好?」

男人盯着她,面色寡淡,不置可否。

见他不答,顾怀之轻轻拉起他的右手,试探性地又问了句:「我帮你擦了?」

周奂依旧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有把手抽开。

看他继续摆着一张算命仙都看不出朵花的扑克脸,顾怀之无声轻叹,放弃讨到他开口,将盛着防晒乳的手心贴上他手臂。

接触之际的冰凉湿溽引来内心一阵反感,周奂下意识地蹙眉,才想抽手,小姑娘柔软的掌心已在手臂上来回娑抚,纤长好看的手指仔细地将乳霜均匀涂抹,连指头也没放过,没几秒的时间就结束了。

他还来不及伸手确认皮肤上究竟有没有残存任何黏腻,另一只手又被拉了过去,而後又是一阵反覆,感受到湿凉的刹那他同样皱眉,同样想要抽离,却又同样地在抽身之前涂抹的过程就宣告完成。

他迟疑地摸了摸被她抚过的部位,肌肤依旧乾爽如初。

好吧,看来她没骗他。

才正松一口气,耳际却又传来了令他悚然的话语。

「周奂,蹲下来一点,我替你擦脸。」

「……」伟岸的身躯猛然一颤,系在灵魂深处的警铃噪然大响。

周奂凛着眼,呼息屏窒,眸光沉暗如看不见底的晦渊,渊水里缓慢地伏上一层暗红,自骨子透出了一股冽冻迫人的寒气。

那幕封埋於渊底的画面被强迫放入了播映窗格,斑驳的胶卷开始旋转,泛黄的影像投射於眼前。

正当一切又要再次重演时,一双来自记忆之外的手握住了他已然攥成拳的掌。

「周奂,我在这里,没事了。」

那是不属於记忆里的嗓音,嗓音里有着不属於记忆里的温柔,温柔之中和着不属於记忆里的暖煦,网住了那些曾经如出闸猛水般淹没他的魔魇,接住了那缕悬於崖边摇摇欲坠的灵魂。

她用温暖,接住了坠落的他。

「……」

暗红沉回了谷底,晦暗无明的湖面重新恢复了几许光泽,尽管呼息还是紊乱不堪,但顾怀之知道,周奂回来了。

他回来了。

从那场恶梦之中,从那场大雪之中,回来了。

「周奂,没事了。你不想擦就不擦,没事了。」她握着他的手,力道很轻,就和说话的语调一样。

他望着她,眼里掺进了大难归来後恍若隔世的无助。

他曾经是那麽的无助。

曾经,他被全世界抛弃了,却没有人接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断地下坠,坠往一个自己也看不见尽头的炼狱深处,坠往一个连灵魂也进入不了的幽冥沉渊。

曾经,他连灵魂都没有,只剩一具死不了的躯壳。

「周奂,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她接住了他。

接住了那缕被世界遗弃的灵魂,接住了三十年来没人探究过的无助,接住了他。

周奂用力倒抽了一口气,整个人彷佛从静止而永冻的象限里回神,心口那洼虚空的缺口彷佛被什麽蛮不讲理狠狠塞入,不可理喻地钻凿着,一瞬间胀满成了陌生的疼痛。

他咬着牙,面目狰狞,发狠似地扯过眼前的女人紧拥入怀,彷佛要将她揉碎去抹平胸口那堵椎心刺骨。

顾怀之讶然瞠目,心下慌愕交错,身体被他拧得发疼,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眼眶因疼痛而挤出了一圈湿烫。

双手被紧箍在胸前动弹不得,连呼息都被勒得困难,她强忍着漫进骨里的痛,平静出声:「周奂,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如果听见的话,你点点头好不好?」

「……」

他点头了。

「我在这里,哪里都不会去,你不要怕。」

轻柔的嗓音如三月春阳,在冰封的湖面上铺上一层融暖,化开了表层的白霜。

「你先松开手,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

虽然迟了一些,但他还是点头了。

在那之後,原先如铐般紧箍着她的双臂逐渐松绑。

顾怀之抽出手,绕过他腰侧,环上那颤抖不已的身躯,双臂轻轻一收,将他拥进了怀里,被勒得泛红的小手温柔地抚着因呼息跌宕而颤动不安的背,缺氧後染上苍白的唇轻贴在他胸口,徐缓而语。

「周奂,我们出来玩呀,很开心的。你陪我做了好多好多事,吃了好多好吃的东西,去了好多漂亮的地方,拍了好多好多的照片,你还记得吗?」

周奂,想想这些。

想想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想想我们吃过的甜点,想想我们留下的纪念。

「你猜猜,昨天吃的那些东西里,我最喜欢哪一样?」

周奂,你想想这些。

想想我们之间发生的美好,不要下雪了。

「你再猜一猜,昨天我们一起拍的照片,我最喜欢哪一张?」

我会陪着你。

不管发生什麽事,我都会陪着你。你不要怕,没有坏事发生。

有我在,不会有坏事发生的。

「周奂,你猜到了吗?」

感受到他心里的波澜归於平静,顾怀之稍微松开手,仰起头看向他,杏眸含笑。

周奂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窗外的光洒落在他发上,浏海的阴影把眸里的寒光堪堪遮了大半。

「猜不到没关系,待会吃早餐的时候我再和你说。我们先换衣服然後下楼,不然再晚一些就没早餐,好吗?」她抬手抚了抚他微凉的颊,向後退了一步,原先环在他背後的左手滑过他的前臂,转而握住他泛寒的手。

「好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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