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早上的侦查庭,周奂开着车和顾怀之一同去了台北地检署。
承案的检察官恰巧是邵仕强组下的学弟,早早受了指示,除了要尽可能将嫌犯起诉定罪外,在侦查的过程中若是发现被害人情绪不稳定,尽量通融让亲友能在场陪同。
邵仕强是在学弟被分发到这个案子的时候才知道出了这麽件事,即便过去和顾怀之假装交往的一年里两人只是点头之交,但她的个性他多少也是清楚,发生了这种事估计也是没让家里的人知道,加上这案子的笔录他也看过,知道事发当下阻止悲剧的人是周奂,才对学弟下了这样的指示。
因此,当顾怀之以被害人身分接受讯问时,承案检察官也就让周奂全程陪伴在侧,尽管说到关键之处,她还是难掩惊惶与不堪,甚至一度颤抖得无法言语,但在周奂的安抚之下也逐渐平复了情绪,顺利把证词说完。
讯问结束後,他们正准备离开,恰巧在地检署门口碰上了刚开完庭从隔壁地院回来的邵仕强。
「怀之,还好吗?」
邵仕强将检察官袍挂在左手前臂上,一身笔挺的黑衬衫和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透出一股正气凛然的气场,可询问的口吻却是柔和。
「嗯,很顺利,谢谢你。」顾怀之微微一笑,表情虽有些疲惫,情绪却已和缓许多。
刚才结束庭讯之後,承案的检察官稍微和她聊了几句话,所以她也听说了邵仕强特别交代要多照顾她的事情,心里对他的体贴很是感谢。
两人其实有一阵子没见了,联系的次数也少,毕竟邵仕强也忙碌。
「小事情,你没事就好。」邵仕强勾了勾唇,目光稍稍转向了她身旁的男人,礼貌地与他问候:「这位就是周先生吧?你好,我是邵仕强。」
周奂原先是对邵仕强这个人没什麽特别感觉的,即便他曾是顾怀之那有名无实的未婚夫,即便知道他们两人在分手後还是维持着朋友的关系,他都没有太多的想法,可此刻看见他清澈湛然的双眼与眉目之间的浩然英宇,却有另一张面孔跃然於脑海之上,猝不及防地砸了他一巴。
然後他终於想起了邵仕强是谁。
他那身刚毅耿介的气息,与当年站在法庭上执着正义之剑朝他挥砍的人,一模一样。
当年,他也曾在这个地方,在那象徵神圣庄严的殿堂里,被那个披着和他同样紫边黑袍的男人扛着司法正义的大旗指摘罪名,用着如丧钟般低沉而刚劲的嗓音求处重刑。
即便知道那是他的职责所在,可那天他在法庭上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成了如今世人对十七岁的他唯一的评价。
穷凶恶极,泯灭天性,犯後确无悛悔实据,显无教化迁善可能。
穿上法袍的人是代表正义的一方,屠恶的剑不能留情,必须狠狠劈落,必须刀刀见骨,必须刺入心脏,必须烙於血肉,必须终其一生使恶人痛苦,伸张世俗眼里万众期待的公理。
那些尘封在谷底,甚至他以为早已抹灭的记忆,如忽而涌上的暗流,漫漶整个心房,灰暗猖狂膨胀,把原先照进光亮的渊谷堪堪遮了大半。
这世界无时不刻都在提醒他,他来自黑暗,来自幽冥,来自地狱。
走往天堂的路,每一步都是艰难,每一秒都有成千上万能将他打回原形的光镜,时时刻刻摧毁着他的信念,不让他轻易地拥有希望。
「周先生?」见他神情不大对劲,邵仕强微蹙着眉低喊。
「周奂,怎麽了?」小姑娘轻勾了勾他的手,眼里也有担忧。
感受到外界的温热与声响,周奂抽了口气,硬生把思绪从灰败的记忆里抽离。回过神,视线里依旧有着那平举於眼前的手。
瞳孔轻颤,他半带犹豫地伸手握上,压抑着不断自心底翻涌而上的罪孽感,勉强挤出了点嘶哑的话音:「……周奂。」
象徵礼貌性的握手很快地就被松开。
邵仕强虽察觉他的异样,却也没有说破,更没有把任何内心真正的想法表现於面上。
他其实知道周奂是谁。
当年那个案子的公诉检察官是他父亲,他以办案为由几番打探,很快就得知被告的相关资讯,後来透过监所里认识的後辈查询记录,不出几天就弄清了他的身份。
刚得知周奂就是当年那桩举国震惊的家暴弑父案的凶手时,他心里也是震惊,可後来在顾怀之的社群帐号上看见他们出游的合照,虽然有周奂身影的照片并不多,但光是看着照片里他望着怀之的眼神和模样,那些曾缭绕在他心头的猜忌和顾虑就烟消云散了。
会让怀之这样一个平生都循规蹈矩的女人愿意奋不顾身,就像他为了李子维一样豁出去爱的男人,不会是那种血脉里流淌着纯粹晦暗的恶人。
那年他所作的选择,是源於那些年他所有不幸的遭遇,是在绝境里的迫不得已。
如果这个世界愿意给一个为爱癫狂的律师一个改过自新、重新回归社会的机会,那麽这世界就没道理不给一个为了保护长期受暴的母亲,而不得已杀害长年让他们母子生活於恐惧之下的父亲的少年一个重新活过的机会。
一般人之所以无须经历他所经历过的煎熬和苦痛,不是因为他们的人格比他来得高尚多少,而是他们比他多了更多数不清的幸运,如此而已。
就像他邵仕强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就,不是因为他拥有多少比别人特出的天赋才华,而是因为他幸运地出生在一个能够供给他足够资源、能够让他衣食无缺的家庭,幸运地拥有一对家教严谨的父母,所以他才能克绍箕裘地跟随父亲的脚步当上检察官,如此而已。
生命本无贵贱,只是苍天眷顾有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