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半仙 — 第三十六章 看雪

自陈定钧有记忆以来,他身边便跟了这麽一个女子。

神情素淡,举止沈静,彷佛世间没有一件事会让她失去分寸。

他会唤她月好。

八岁那年,陈府的奴仆已经走得所剩无几,祖父含冤死後,父亲与二位叔父皆被流放到边境,府中只剩几位夫人极力撑着,而他也成了陈家最後的希望。

「月好,你也要走吗?」稚嫩的声音毫无感情。

陈定钧看着一个家仆拿着包袱,神情痛苦地看了他最後一眼,然後疾步离去。雪地里留下几个匆忙脚印,很快又被新雪盖过。

苓儿站在他旁边,语气恬淡:「不走。」

男孩闻言抬头,往日总是不露喜怒的眼眸,终於露出小孩的心思。

他既疑惑,却又很高兴。

前日,陈定钧听见母亲与她在房内谈话,她们说,女子在二十这个年纪已经很难嫁人,何况她已经二十有三,此事不能再拖下去。

他不知道最终谈话结果为何,却在这漫漫八年间,首次明了了世间的定律——总有一天,所有人终将离他而去,包括月好,包括母亲。人,只能独自而行。

一片雪花落在女子发梢,平平无其的脸容竟显得脱俗。

「你不嫁人吗?」陈定钧看着女子一身从容,这是他所羡慕的姿态,甚至这些年,自己也不知不觉地模仿起来。

苓儿愣了愣,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起此事。

「我不嫁人。」最终,她答。

见小男孩眼眶红了一圈,苓儿叹气,伸手按了按他的小脑袋,让眼泪在自己看不到的角度,滴滴答答地坠落地上。

事情总不会一成不变,圣上驾崩,江山易主,陈定钧的父亲与两位叔父也遣回了京城,至於当年同被诬蔑的顾王府也得以洗脱罪冤。

但这一切发生在七年後,对早已策谋三年的陈定钧来说,已经太迟了。

十五岁的他首次嚐到权力的滋味,那膨胀的慾望与仇恨早在无形间将他推入深渊。

冬日午後,天上飘来一层白蒙蒙的雪,如今的苓儿也长了细纹,她扶着陈夫人走出房门,两人皆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着天,良久,妇人沧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月好,你说,这麽快又一年了。」

「对,夫人。」

又是一阵沈默。

苓儿能感觉到身旁的妇人极力压抑着什麽,数度张口难吐只字,只有淡淡热气消散於冰雪之中。

这两年陈夫人的身子越发不好,直到夫君回来後才稍稍好转,但残弱的身躯终究撑不了多久,她本该是满足的了,但自从发觉到陈定钧的心思,那残存的一口气可谓是咽不下,也吐不出。

「那孩子......我怕陪不了多久,往後便交给你了。」

苓儿不语。

「月好。」陈夫人重复了声,彷佛听不到答覆便不肯罢休。

「好。」

陈定钧回来时看见二人站在房门前,脚步一顿,上前劝喻:「母亲,天气冷,回房歇着吧。」

陈夫人看着他,眼中复杂:「你母亲还耐得了这点冷。」

陈定钧明显僵了僵,神情宛如盖了一层霜,语气也冷了起来:「月好,好好照顾夫人。」

苓儿垂眸,未有回答。

彷佛被二人激怒,陈定钧不知怎地一股怒火无从发泄,声音大了几分:「我说话没听见吗?是仗着在这个家待得久,连身份都搞不清楚了?」

感觉陈夫人手一颤,苓儿不动声色地按住她。

「奴婢有罪,还请少爷责罚。」

平缓的语调,若是旁人恐怕是气上加气,但陈定钧没有。

事实上,在他方才说完那话时,他就已经後悔了。

一场雪飘得零落,陈定钧走到院外,脚步一停,地上的积雪很快淹没他的黑鞋。

回头时,身後两个女人已经回房里去,那是他此生最尊敬、感激的两个人。然而就在刚才,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

或许说,那件错事早在不知何时,将他们的关系越隔越远。

十五岁的陈定钧年少轻狂,目光所及是功名利禄,偶尔回首过往,孩童时的阴影越发刺激他的恨意。他厌恶父亲眼中的懦弱,不满母亲的阻挠,仗恃少年的意气风发,果真在几年间闯下一番成就。

十七娶妻,二十三母亲病逝,二十八计画暴露、父亲替其顶罪,陈府再度面临抄家。

若说凡人的命都差不多,那陈定钧便在短短三十年间经历了两次失败的人生,一次是他的命,一次是他亲自造下的孽。

寅时,天尚未亮透。

一个淡眉若水、身穿布衣的女子,神色慌张地在门前四处张望,须臾,她的身影便消失於夜色之中。

不多时,陈府另一道门打开,脸上满是胡渣的男子冷目而视,看的正是女子离开的方向。

多年前他看着陈府最後一个家仆离开,而这一次,却是他的结发妻子。

不知站了多久,直至天缓缓落下一层冷,他才有所动作。

抬头,天已亮。

一个中年妇人缓步而来,擅自进房取了件旧斗篷,又出来披在他身上。

两人并肩而站,静静看着今年的第一场雪,。

「月好,你也走吧。」陈定钧终於开口。

苓儿目不斜视,依旧是当年的答案:「不走。」

「陪我看看雪......」他目光落寞:「这场雪下完,我送你离开。」

一高一矮的身影犹如母子,苓儿的手早已够不着他的脑袋,只拍了拍他的背,淡道:「专心看雪。」

雪花纷扬,寒气越益,霜白堪堪披在残破的墙瓦,放眼新雪旧土交杂,满地狼藉。

一场雪落毕,苓儿提着菜篮走落台阶,一直走到院门前,身後的男子终於张口。

「对不起。」陈定钧声音沙哑,他这一生委实糊涂。

苓儿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这句话到底蕴含了多少种意思。

良久,才应声:「嗯。」

她在街上逛了数圈,而後提着空篮子回府。

推开陈定钧的房门,男子已服毒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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