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欧罗巴斯待在地狱的这段日子,是我近期最快乐的时光。
虽说这里的日夜轮替漫长得让人压抑,没有晨曦降临,入夜前也不必挥别夕阳余晖,彷佛正经历漫无止尽的永夜。但得幸有欧罗巴斯相伴,我倒也不想得知确切时间。生怕好梦易醒,一睁眼,又得回返那压抑不自在的环境。
这几个清晨,欧罗巴斯都会不远千里,陪我坐在红花簇拥的堤岸。他会静静地待在我的身侧,与我齐肩并望死灵瀑布弥漫云雾的宏阔风景。偶尔,我们也会倚着小石头粗壮的腿,坐在紫晶龙洞顶端,看千百只群龙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强大气流扬起我们的鬓发与衣摆,正与我的飞扬心情一般无二。
前几天,我们甚至一度参观了中央广场——应我的请求,欧罗巴斯终於同意让我短暂一瞥。他让我乔装成普通的魔族,穿戴上掩人耳目的特殊斗篷,引领我走进那传说中儿少不宜的魔鬼盛会,见识魔族们风流浪-荡的生活方式。
而在众多景点当中,除了死灵河之外,我们最常造访的是魔都集市。它距离欧罗巴斯的宅邸有好一段路程,繁荣盛况令人叹为观止。从小石头的背往下俯视,我们能看见布满紫色灯火的广袤腹地,那儿粗估得有一个小国的规模,里头贩售各阶层的食衣住行等一切事物。
我们在那儿得来不少珍稀玩意。并且由於欧罗巴斯的尊贵身分,只要是他瞥过一眼的东西,小恶魔们通常会涎着脸双手奉上。我们或拿这些给西尔维雅作食材,或用以妆点那座阴森森的城堡。
前两天,为配合我异想天开的奇想,欧罗巴斯甚至让托尼,将其中一棵较矮的树移植屋内。我筹备了些花花绿绿的彩带铺设在枝叶上头,欧罗巴斯则发挥他的科学家精神,按我的叙述,制造了几串类似装饰灯串的东西。我们四人拿着它们挂满房屋里外可供悬挂之处,缤纷的灯泡闪烁如星,望过去富有耶诞氛围。
这样的布置设在地狱虽然显得不伦不类,甚至之於文化背景而言,更有几分冒犯唐突。但也因由这样的节庆气氛,为这座被幽夜笼罩的世界增添了几分温馨之情。
他乡异地,却分外令人怀念。
一个清晨。享用过美味早餐後,我们又来到了死灵瀑布。小石头同样打了个响鼻,停驶在那片坍塌红花的中心、我们前往这些天必定造访的老位置。
由於这段日子时刻相处的良好默契,即便不以言语交谈,我也能察觉欧罗巴斯有别於以往的愉悦情绪——今日他似乎有所计画,不知是否与我有关。
但打从欧罗巴斯的沉默渐渐成为常态,我便也不惯於主动提问。更多时候,我们只是静态的相处着,每当我回头,他总会微笑着凝视着我,陪伴我时时刻刻。
虽然不清楚他的真正想法,我同样珍惜这份安稳美好的关系。待在欧罗巴斯身旁,没有杂事牵绊,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如同此刻,我可以静静坐着,观望两岸摇曳的纤细红花,聆听那自山涧湍急奔流的淙淙水声,享受这让人不禁流连再三的安稳祥和。
「既然你把戒指送我了,我也回送你一个小玩意作为赠礼。」
回过头,我看见欧罗巴斯站在我的身後。他摘下藏於衣领後的配饰,微笑着轻轻将之系在我的脖颈。冰冷指尖划过我的肌肤,像是一颗瞬逝淌过的水珠,行经过处不遗留残迹、却能泛起静水涟漪。
这是一条项链,挂在脖颈,我能感受它沉甸甸的重量。记忆中,欧罗巴斯总是配戴着它,即便是裸-身抵达人界的那一日,也贴身配戴着。
项链是由材质精致的纯银细链打造,下端缀着一枚红石。红色石子因未经打磨而显得棱角粗糙,但浑浊间你能依稀看出里头透出的温润红光。似是颗未开凿完全的宝石。
与制作精细的闪耀银链摆在一块,它显得相形失色且极不协调。就好比穿着新潮的淑女,却配戴一顶农夫帽——你不见得说农夫帽不是,它只是过於质朴、需要更多美感妆点。可当你看见时,仍难免兴起为她更换一顶礼帽的冲动。
然而,我们熟知欧罗巴斯的个性,以及他金钱至上的价值观。银链与红色朴石的搭配虽不合理,可既然欧罗巴斯无时不刻贴身戴着它,若非特别值钱就是尤其珍稀,至少有其别义。
「这是什麽?」我仔细端详胸口的石子,以指腹摩娑它粗糙的沙质表面。收握手中,我能感觉那些不规则的棱角略为硌手,以及刺激掌心的热烫错觉。
针对我的问题,欧罗巴斯倒没正面解释,他只微笑着让我将它当作某种守护石,不意外它将保我一生平安顺遂;万一日後无法再相见,也方便我睹物思人。
聆听这似是而非的暧昧话语,我也只能配合地乾笑几声,同时心情略感复杂......因为,正同他所说,欧罗巴斯总有一天得消逝在我的世界。即便这些天我总叫自己别想太多,但事实正是如此。只要达成契约条件,无论我们是否愿意,今後势必再无交集。这无疑是件伤感的事。
但出於礼貌,我仍郑重道谢、收下这份沉重的馈赠——这是除了回忆以外,欧罗巴斯唯一赠予我的礼物。无论它是否具有妙用,更重要的是它之於我的意义。我必将妥善收藏着它,正如他始终珍惜尾指那枚银戒那般。
这是我们彼此的信物,也是别离後,我所能留着的唯一念想。
欧罗巴斯确认项链系好後,坐回我的身旁。
「我时常待在这儿思索事情,就坐在你这位置。」他说。我侧头看他,只见他的发梢被水雾打湿,反射月辉似的旖旎柔光。「这些年反覆换过几个地方,还是这个点最好。由於没人造访,我可以这麽坐着、望着,一看就是十天半个月。」
「这里的日子很无趣,是吧?」我看着远方,心不在焉地说。
欧罗巴斯挑起眉毛,说:「无趣?......是吧,也许你能这麽说。然而这就是生活的样貌,当你的年岁望不见尽头,千年即如一日。没什麽是有趣的,也没什麽是无趣的,它只是必须周而复始地执行下去。」
半晌後,他又说:「但遇上你,似乎也没那麽渺无目的了。」
我惊讶地看他,欧罗巴斯也回望着我。
「你想留在这吗?」他望进我的眼,一双黑眸较星夜深邃。「泰勒,如果你也喜欢这里的生活,你愿意留下吗?」他温声问,眼里充满希冀。
——我愿意留下吗?
——当然,我当然愿意。
然而如此简单的答覆,我却迟疑了。这一刹那,我突然忆起人界的一切。包括尚未完成的期末考,珍妮佛紧闭的房门,永远兴致高昂的南森,终於认清现实的维克托,以及仍未重拾情绪好好告别的洁西......在这紧要关头,它们逐一从我脑海飞逝而过,凝固我的血液,壅塞我的思绪,致使我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应答。
天知道我多想大声告诉欧罗巴斯:是的,我很想留下,不愿回往那冰冷陌生的北方!同时我却也清楚着:一切尚未了结。我还没做好永远离开人界的准备,人们还没见证泰勒休斯的成长,有太多待解决的事情必须好转。
思索起这些。自私的我只能愣愣地看他,如鲠在喉。
当我选择缄默的同时,欧罗巴斯一双弯曲笑眼也略渐失色。
一阵凉风袭来,红色花海如潮涌动,一片花瓣翩然掠过我颤动的眼睫,那般轻盈如雪——但我没有拂开它。我满耳全是那能排山倒峡的汹涌水势,听它卷着能带走的一切,急涌着朝未知远去。
时间像静滞了一世纪之久。欧罗巴斯依然不发一语,却倏地朝我略微倾身。被他的气息所笼罩下,似有所悟的我,下意识闭起了眼睛。
而他,只是轻轻地拈去了花瓣。
「我......」我再度睁开眼,这才大梦初醒似的急欲辩解。
在这意识紊乱一瞬间,我忽地记起了变形车体里无法再回应的两道身影,那使我明白,沉默是这世上最令人窒息的事。所以脑里的声音告诉我,必须抓紧机会,向欧罗巴斯解释清楚我的想法。
至少告诉他,并非我不愿留下,我只是需要更多时间,以了结那些难以直面的糟糕事。所以,我必须竭尽世上所有言词,恳求他能容许我暂时的自私。三年,一年,甚至一个月也行。让事情有所了结。
但欧罗巴斯没打算让我多说。很多时候他都是这副模样,像是老早看穿你的想法似的。所以此时,他只是悠悠地伸出手,托住我的下颚,另一手轻轻抚上我的眼。他的手法轻柔,触感冰冷,几乎顺着血液脉络沁入了我的灵魂,冻结我的一呼一息。我的思绪渐渐慢了下来,世界亦变得宁静。
而当黑暗充盈我视野的同时,他在我的嘴角落下一吻。
这是一枚,冰冷而颤抖的吻。
它比雪片更轻,较回忆更重;比泪水更冰凉,却比誓言更热切。
歌德说:恋人相吻时无法睁眼,是由於他们彼此太过闪耀。可是当我重得光明的第一时间,我却迫不及待地想看他。我想看着如此闪耀的他,即便我的双眼将因此被灼伤。
这一刻,彷佛雪霁後的清晨。空气凝滞,红色花瓣也停荡在风中,万物翘首盼来黎明的第一线曙光——在这个时刻,迷茫的我总算明白了欧罗巴斯的心意,也厘清自己动摇已久的想法:原来,我只是需要一个承诺,一个不再轻易失去与改变的承诺。我早已厌倦、并疲於不知所措的过程,更害怕自己一味投注了真心,又无法得到回音。
然而,时机总是不等人。
世上不卖後悔药,时光之河也从不逆流。数个月来,我无法重临那个耶诞雪夜;来不及把握有限生命,告诉洁西我多麽需要她;正如此时此刻,我也只是坐在近在咫尺、无比真实的欧罗巴斯面前,却满眼装载虚无缥缈的水雾,兀自沉溺在不可回溯的记忆洪流中。
继而忽略他的感受。
或许我们回得了过去,却永远回不了当初。当生命岔口选择错误的道路,便只能一再而三地错过。於是,在视线恢复澄澈之前,我听见有个声音说:「不要紧,泰勒。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所以不要说话,不要骗我......谢谢你,至少我做了一件总是想做的事。」
他松开他的手,唇角依然挂着温柔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