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泰勒的青春記事 — 第二十八章、家庭關係

复活节假期首日,我起了个大早。

然而这并非我的本意。原先我以为起码能睡到十点,经过简单梳洗後,我会先去南森家提车,赶在节庆休业前购置猫用品。直到将近中午再回家吃午饭,启用轻松愉悦的假日模式。

可一到了清晨六点,我是被叫唤醒的。起初,我只感觉眼睫有些搔痒,像有羽毛在脸上轻轻刮搔。闭眼盲挥了几下,扰人情况断断续续始终不见好转。经历小半会儿的内心挣扎後,我终於睁开眼睛,勉强提早结束今天的自然醒行程。

就当瞳孔一进光的瞬间,一张放大的脸摆在我面前。

「早安,还记得你的承诺吗?」欧罗巴斯侧躺在我身旁,微笑着支头看我。他的另一只手,仍可疑地举在半空中。「如果你还在乎那点单薄信用,就赶紧起床兑现它,你这可恶的小懒虫!」他挑起单边眉毛,又伸手狠狠箝住我的鼻子。

直到快要窒息了,我才在他久违的笑声中,後知後觉地挣扎起来。

至於欧罗巴斯所说的承诺......我承认,这事老早被我抛到脑後。如果你稍有印象,早在体能训练开始的当天,我曾提议计画也许能从假期再开始。不过当时我实在没想多,只琢磨该如何替自己换取几日好眠。没想到最後体能训练是提前执行了,还顺道给自己挖了坑。现在时机一到,正巧把自己埋了。

所以当我换好运动衫,站在街口吹着凉风时,脑里仍不断拼写着「咎由自取」这个词。

後方,欧罗巴斯掐着他的银制怀表,语气凉薄的说:「上回是绕跑社区三圈。今天就稍稍加点难度,先跑个七圈吧!」他道,环胸站在那支脖颈纤细的白色小邮箱上。一身黑衣体态修长挺拔,显然重力对他不大起作用。

我把脸皱成了一团旧报纸。「哦,七圈?七圈!」我难以置信地叫嚷道,有点课材里莎剧演员愤世嫉俗的神韵。毕竟,当一个人一派轻松地说「加点难度」时,不该是由基底一圈圈往上加吗?

既是如此,这比翻倍还多了一圈的数字,又是怎样的逻辑概念!

虽然心底不满,在欧罗巴斯鄙弃眼神的恫吓下,我还是不情愿地缓慢动起身子来......昨天和珍妮佛谈得很晚,按理说精神难免不继,幸好运动习惯没落下太久,加之昨天有足球暖身,我的筋骨倒不算僵硬过分。调整好呼吸後,我很快重拾状态。

而扣除偶尔脱力的几秒空白,跑步过程,绝对是思索人生的良好时机。我一面机械式的摆手跨步,一面左耳进右耳出的接收某人甚无人性的冷酷督促,突然意识到:今天和欧罗巴斯的相处模式,似乎又回到从前无所顾忌的时光。

还记得那阵子的天空总是阴郁,彷佛纯净的蓝只在调色盘中出现。奔走在晨间清冷的巷道中,你永远无从确认身上披挂的是绵密细汗,又或是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水气。

训练期间,欧罗巴斯永远喋喋不休,像是童话书里生着一对大脚的继母。我们总能计较居住对门的约翰威廉究竟何时起床、我是否又谋算抄近路躲懒,以及当天的仰卧起坐应该是七十下又或七十二下。

彷佛偷了一丁点数字都是占尽便宜,哪管这一点也不妨事。

其实说来,这「从前」并不远,然而途中变化却是沉默的——无论是一眨眼的情况翻转,或者日月推移的更易——过去习以为常的既定状态,终究是悄悄不同了。现在无论我抛出任何话题,欧罗巴斯都表现得兴致缺缺;甚至可说是安静过了头。时常就这麽隐身於阴影里,叫我几乎忘了他。

而每当意识这点,我只想闷在枕头里叫吼个几句。

所以,关系能恢复以往的模样,我无疑是最窃喜的一位。背对欧罗巴斯,我几乎难掩喜悦地扬起嘴角——或许,我远比自己想像的更加需要他。即便,这听上去是有点别扭,但我太清楚有所失去时心底空荡荡的感受了。它叫人心慌,无处宣泄,只好囫囵吞咽了它,而後恳求自己在每个夜里习惯它搁置腹中的尴尬感。

也许,我和珍妮佛及老妈都是同一类人。我们表面退让,实则逃避。是我们的畏缩姑息了疮伤的恶化,总得等到无可挽回的境地,才惊觉回天乏术。

然而,事情就必须演变至此吗?

将近八点,我总算结束了今日的严苛试炼。感谢某人仅存的良知,今天的项目的确不算太过艰困,至少我犹有力气步行回家。但这样的狼狈状态,显然不适合跟新任的酷朋友见面,所以我打算先冲个澡,换身乾净衣裳,再去南森家牵车。

当我一走进屋子,便听见厨房一阵铁盘碰撞的声响。珍妮佛在准备早餐。她背对我把蛋敲开,语气轻松地告诉我玛莉莲请了三天的假,据说是打算趁着复活节、和难得归国的子女共度时光之类的。所以我们能推测,昨日门廊的那通电话八成就在谈论此事。

总之,玛莉莲不在,这几天珍妮佛准备亲自下厨。这便是她心情愉快的原因。昨晚我们把话说开後,她下定决心给自己放几天假,好重建她搁置许久的家庭关系。

作为她的家人,我当然十分赞同她的决议。事实上,我认为珍妮佛老早该给自己一些喘息时间了。反正依她对工作的狂热程度,长年积累的假期,肯定能支撑她环游世界无数圈,这会儿不过是想歇个几天,又能影响什麽呢?

於是,为庆祝她难得的休假时光,珍妮佛打算烧几道好菜。譬如今天午饭的主角,惠灵顿牛排!听见这好消息,我当即兴奋地欢呼起来。

这是道工序尤其繁复的料理,以往我时常从老爸口中听闻,只是我们从没勇气让老妈实践。它是我国着名的道地美食。鲜嫩甜美的牛肉涂抹上香气浓郁的蘑菇酱,外头再裹上火腿及金黄酥脆的派皮,经过烘烤散发迷人的香气,能叫天底下所有牛肉爱好者食指大动!

看见我的热烈反应,珍妮佛也充满了干劲。她信誓旦旦地要我尽管期待,因为这是她最为拿手的菜色、肯定不叫我失望......听到这里,却是猛地敲响了我心中的警钟。我突然感觉很是不妙。

纵使珍妮佛的话应当很可信,我倏忽想起从前老妈在下厨前,也老爱说某某菜色是她的拿手料理——同时,我们的料理台上势必摊着一本崭新的食谱。

想起这档事,我再把目光抛向铁锅里乾瘪略焦的鸡蛋,心底不安感大作——好吧,我衷心期望糟糕厨艺不被传承!

事实上,缺乏水份的早餐味道不坏,反正我总有足够的橙汁。用餐完毕後,珍妮佛表示愿意载我去南森家,因为中午的牛排还少了几样食材,她得去超市把东西备齐。一听见有汽车代步,刚结束训练脚力透支的我当然忙不迭说好,拿件外套赶紧小跑出门,生怕她在下一秒改变主意。

说起来,我可有好阵子没坐上珍妮佛的车了。那是一台街道常见的复古小车,浅米色的外壳,圆润的车型,大眼睛般的车头灯。接近崭新的内装,足见拥有者良好的使用习惯。

先前,我都是坐在後座,假想驾驶座与我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墙,好让自己自在一些。但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它了,反倒寻索更多和珍妮佛相处的契机。所以我直接坐上了副驾驶座。随着车子平稳行驶,我很快地察觉另一件事:

「詹森女士,这是......」

我看见照後镜底下,除了原先的一束乾燥花以外,还悬挂了一个金属制品。银色链子末端,垂荡着一颗圆润小巧的银色心型,心型中间有个空洞。或许在黏胶彻底脱落前,那儿本该镶嵌一颗碎钻。

按理说,它的银制材质应当如我记忆的模样,因岁月浸染而略显反黑。但此时在柔和日光映射下,无论是链子或者爱心,却皆如星河闪耀。抱持疑问,我轻轻将那枚爱心翻面,只见背面确实刻有A.J.等小字,那意谓着给爱丽丝乔纳森......

所以,是了,这肯定是那条失窃的项链。只是有人从我床底下的音乐盒里取走了它,洗净它每个氧化发黑的角落,而後显眼地挂在这儿——或许是渴望聆听它在车子行进时发出的清脆轻响,继而回想起多年前,那天真无邪的孩童笑声。

珍妮佛掌着方向盘,飞快看了项链一眼:「那是爱丽丝十二岁的生日礼物。」她思索一会儿,又说:「粉色贩卖屋里,小小的爱丽丝一眼看上它。她的父亲替她买了单,她憧憬地看它雕镂她的名字,成为她的所有物......我还记得,那时她可佩戴了好些时日,每天不厌其烦地向同学分享游乐园的点滴,再三重申这条链子的重要性——当然,它也确实是最重要且独一无二的。因为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爱丽丝收到她父亲给的礼物。」

珍妮佛打了左转灯,车子缓缓驶入南森家所在的街道。「隔年,如你所知,我们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新的学校,新的生活,新的不确定性,以及种种新的抑郁理由。那条项链就此被搁置在音乐盒中,和那些派不上用场的其他小饰品摆在一块......大概是必须成长的爱丽丝,再不需要这些幼稚的玩意了。」

她减缓速度,将车停在修剪平整的灌木丛矮墙边。南森家到了,所有话题都有必须终止的时候,於是始终低头不作声的我,也再没理由装作充耳不闻。「呃,所以......」我鼓起勇气,抬头看向珍妮佛,小心翼翼地启口道。像是一台效能低下的电脑,慢速搜索资料库里的可用字词。

珍妮佛却彷佛知道我打算说什麽似的,直接为我接话道:「如果,你想问的跟我想的是一件事——是的,我总算找到牛奶消耗如此快的理由了。」

她扬起眉毛,「真是一身漂亮的乌黑皮毛,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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