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珍妮佛与新朋友的陪伴,这个假期我过得十分充实。
体能训练自是其中不可短少的一部分。每日清晨五点钟一到,欧罗巴斯便会喊我起床。至於方法就和第一天同样,他会狠狠掐住我的鼻子,而後像是拴牵一头牛那般,鞭策我赶紧出门锻链。
扣除密集运动的其外大部分时间,我都与南森和他的朋友们厮混一块。有时是桌游聚会,有时是踢球,还办过几次单车之旅。我们会绕着城郊外围兜风,驶过罕有车辆的道路,前往海边或者山林——得看当天大夥儿的心情。我们还一同参加了复活节的活动,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回忆。
由於普遍信仰使然,复活节之於我们的文化系统,有着非凡的意义。每到这个时节,许多城镇均会以复活节为主题,发想许多趣味游戏。例如寻找彩蛋,彩绘鸡蛋,滚蛋游戏等等。人民也乐於携家带眷、共襄盛举。
於是不意外地,那午後我们在中央公园遇到不少校友。包括劳伦女士,以及她富有绅士气质的丈夫。我们都爱极了他们养的黑色大狗,经历几次的切磋过招後,一致认同牠有极佳的守门天赋。
除此之外,这两周还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如您所知,小东西的存在被珍妮佛发现了。而这起源於一个意外。依珍妮佛所述,那发生在一个我已经去上学的早晨。趁着凉爽好天气,玛莉莲提着水桶,打算将二楼彻底清扫一遍(平时她只用拖把简略清过)。而当行经我的房门口时,她瞧见门缝有一阵光影闪动,如有活物也行走在门的另一端。
起初,她以为是错觉,或者眼力不好一类的科学原因。毕竟她在这栋屋子服务多年,足以确信没有任何能躲藏怪物的神秘角落。直到後来,她推着抹布再次经过那扇门时,一只温热小手幽幽搭在她的脚脖子上,她这才惊吓得扔开抹布,再没敢上楼去。
中午,珍妮佛恰巧拨冗回家拿资料。心慌的玛莉莲告知她稍早的经历。虽然没真正说出口,但珍妮佛知道,这位忠诚的老员工大抵以为房里邪灵之类的。理智的珍妮佛认为事不至此,但顾虑到她唯一的孙子会住在那个房间里,她觉得起码有确保我安全的必要,於是拨通电话,唤来了辖区警员。
知道屋里只有一个老人独自居住,都市警员很快赶赴现场。然而,就当大夥儿战战兢兢地举枪破门而入时,所有人瞬间瞪直了眼——因为他们只见到,一只待在枕头上,仍以一个不优雅姿势陶醉舔毛的黑色小猫。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珍妮佛脑里蹦出了两个想法:其一,这年头的动物可真不怕羞;以及其二,好极了,自己居然不对猫毛过敏了!
所以,这就是我能留着可爱小东西的原因。我很想称之为「好消息」,如果它的代价,不是让玛莉莲从此罹患心因性过敏徵状的话——总之,在玛莉莲治疗有成之前,我想我最好再让小东西低调一阵了。
如果前一件事太过枝微末节,很抱歉,我想接下来这件事应当稍微符合「大事」的标准了——好的,这里是这个假期的第二件大事:珍妮佛总算愿意跨出那一步,和我一同回南方老家!
车子缓缓驶入熟悉的街道。虽然才过几个月,我却像足有一世纪没重临此地。从前习以为常的平房看上去如此矮小;温煦暖和的气候竟是那般炎热。仅仅数月的移居,却叫我遗忘生活十数年的环境,想来我还真是个薄情家伙。
至於房子吧,依然是你我记忆中那副半旧不新的模样。第一眼看上去,你总不会拿「富有活力」形容它。融雪後的庭院更是如此,荒烟漫草遍长着,缺件的篱笆残损依旧,木屋的白漆和蓝色屋檐衰蔽如常。即便大门敞开,也丝毫让人兴不起闯空门的想法。
但看起来再残破,不代表我能接受它真的受损害——看见位於厨房的两扇窗户,居然被削尖的石头砸破时,我忍不住皱起眉头——不必侦察,我也能笃定是莱特家的小鬼干的好事。那是一对自诩「冒险王」的恶魔双胞胎,打从出生起,便注定和所有人不对头。
总之综合这些负面因素,你能想像,这屋子现在看上去就像是那种座落郊外、且闲置多年的空房。当你不注意行经时(神智清醒你势必会绕开此地),总能因其丰富的故事性,而不自觉加快脚步。
由於荒废数月,屋里积了厚厚一层灰。珍妮佛在车里先吞下一颗哮喘药,将剩余的揣在包里,执意参访我们这些年生长的环境。於是我也主动扮起了导游,走在前头,为这位迟来的客人介绍屋里的一切。
我们的话题,从玄关柜子上的瓷制猪娃娃谈起。那是两年前,我们在园游会扔沙包得到的奖励。由於青少年时期参加过两年的棒球队,老爸拥有极好的掷球技术,这从车库里的几座奖盃可见一斑。只可惜我没继承半点运动基因。
至於沙发上那条看上去脏脏旧旧的红毛呢毯子,则是老妈生前的挚爱。每回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时,她总将之紧紧抱在怀里,像个不乐意放手兔子娃娃的小女孩——珍妮佛倒是挺意外老妈的喜好。她轻轻摊开它,以指腹循着那一针一线,描绘上头粗劣的麋鹿图样。她说据她的印象,特立独行的爱丽丝,可不像是会在意时节的孩子。
我於是笑着告诉她,看似冷漠的老妈的确爱死了这些节庆小玩意。我们楼梯下的储藏间,甚至存放从二手市场买回的大批耶诞装饰呢!每至十月份,她就会迫不及待地拿它们摆满整间屋子,直到二月份才肯依依不舍地收拾起来。年年都得过将近半年的耶诞节,老爸和我都拿她没辙。
走在前头,我喋喋不休地介绍着,像台因卡键而敲个没完的打字机,唯恐漏了任何一段「重大历史」......我从来不是个聒噪家伙,却唯独此时此刻,我就是不想让这个家安静下来。
我不想让这个家安静下来。它最好足够嘈杂,就像过去一样。彷佛这样我就不必思考,在他们死後的那一周,我是如何独自面对一切。让房子以及自己,都封存在一个停滞而枯槁的状态。
当然,我很清楚,这终究只是自我欺瞒的手段。无论我再如何努力,明天醒来,我看见的只会是一座水晶吊灯,以及一个逐渐不再陌生的房间。门後不再有人气冲冲地叫吼着,质问我前一天怎麽搞脏的衣裤......
我真想忘记那些,忘记纠缠我每个夜晚的琐碎梦魇。纵使它们最初如何美好,甜美的部分最後总会终止在那声尖锐的刹车声之前。我总得佯装不在意这些,佯装若无其事,彷佛就能不再被这段记忆绑架。
但,也只限於「假装」。
我不想真的遗忘,绝对不。这是个矛盾又自以为是的想法。可我有多麽怀念那些美好时光,便有多麽恐惧终朝一日失去它。或许我确实痛恨那些噩梦,但我更感激每晚能在梦境里看见老爸老妈的脸容。那使我总忍不住期盼,期盼或许真有那麽一次机会,在煞车声之後,我可以再次听见他们的声音,回应我、安慰我:醒来吧泰勒,一切仅是场可怕的噩梦。
然而熟悉.....却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事。
如你们所知,抵达北方後,我正努力熟悉这里的一切。包括新的气候,新的朋友,以及新的家人。但这却是个尤其残忍的过程。好比我逐渐忘记南方的气候、街景,以及洁西的音容笑貌那般——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也会忘记这片生养我的土地。届时,所有的立体回忆、曾经缀在心尖的重要事物,都会被我狭隘的记忆空间辗压。辗压,然後曝晒,风乾,成为几句单薄寡味的文字。
我永远恐惧那天的到来,却是愈反覆思索、愈是明白,这是人生必经的课程。在这段难熬的日子里,我时常回忆起近几个月发生的种种,便也逐渐理解:或许封锁情绪,只是某种逃避现实的表现。
毕竟,即便我们回得了过去,却永远回不了当初。我不可能一辈子止步於自我厌恶的漩涡,或将那些不好回忆掩藏起来,装作若无其事,而後行屍走肉地活着。这是对生命本质的亵渎。神既留下我,必然赋予我重要的价值及任务。这将是种负担,也可能是种恩赐。
所以,我必须备妥解决问题的胆识,迎接有限生命里的所有挑战。现在,得幸有欧罗巴斯的协助,我也终於拥有鼓起勇气的契机。我必须将过去那些被沙子掩埋的暗雷逐一挑拣出来,并赶在我触及机关被炸得粉身碎骨之前,好好地处置他们。
我得为自己坚强。这是我对自己的期许,也是欧罗巴斯之所以留下的理由。而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彻底遗失他们前,用力地,深刻地,缅怀他们。
用力拥抱,然後放手。
..................
......
小镇唯一的墓园座落在前往西边森林的路上,它距离城镇有一小段路程。
沿途的道路两旁栽植了绿荫丰厚的树木,每到这时节,便会开满一树的紫花。定期修剪的空阔草地碧绿而平整,公设维护良好。於南方艳阳的照射下,放眼望去没有能被称上阴暗的一隅。
——若不是规画区内竖着一座座刻着年份的长碑,倒不失为野餐踏青的好去处。
下午,循着管理人的指示,珍妮佛和我来到了目的地。我将白玫瑰花束和冰镇可乐放置墓前,着手拔除土丘上的小草,同时静默地整理思绪。珍妮佛也蹲低身子拿出怀里的手帕,轻轻拂去碑上的泥沙。她的手法轻柔,眼神专注,一如多年前,她也这般替爱丽丝梳理被风吹乱的发。
整理好环境後,我们在这儿又待了一会儿。
一身白衣的珍妮佛不怕脏地与我席地而坐,我们望着眼前的石碑不发一语。虽然没有实际交谈、我无法确知珍妮佛实际所想,但我能肯定,此刻我们皆感到心灵平静。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有点像沸腾多时的水终於不再起波澜。我们不必再对着水面掷石子,只需等待时间的沉淀。而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们不需被观览,更无须大声疾呼,只要确信心意相通,已逝之人终会听见我们的喊声。
离开前,我们留下了思念,带走了花和可乐。
珍妮佛先去提车,也是给我额外的时间好好告别。我站起身子走到坟前,重新审视黑色石碑上的刻字,每一笔画,每一字句,都我仔仔细细地看着。直到它们彻底的,深刻的烙印在我的心脏上头。
离开前,我低头亲吻他们的石碑,心底给予他们一个承诺:我告诉他们,下次再见时,我肯定会结交许多知心朋友。我会把珍妮佛照顾好,一起过着很好的生活......以及,更重要,也最艰难的一点,我会学会放手。
学会放手,不再胆小的躲进回忆的阴影里头。
成为一个更好,也更坚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