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所有人集合在会议场地进行了一场交流会,大致流程就是汇报、提问、汇报、提问……就这两件事循环了整整三小时。
三个小时下来,尹子望最深刻的体会就是季若严确实没有夸大其辞。
心上累就不说了,她真不是多好学的小孩;可身体上的累实在有点匪夷所思——谁来告诉她,为什麽这麽一个正式的会议场地没有放半张桌椅?
回房路上,很想一刀斩了两只脚的尹子望正怨着,在各方面上导致她身心俱疲的那个原因自己找上了门。
「学姐!」
必经之路上的交谊厅里有三三两两移动的人,动中便显静,那唯二不动的男人着实很显眼,而另有的原因不言可喻。尹子望并不想成为唯三显眼的人,主要是她现在只想用最快速度回到那张优秀的床上,却被那声响亮的学姐和江逸诚闪亮亮的视线逼了过去。
她不知道言靖是怎麽和江逸诚聊上的,不过想想,反正她不理解的事也不只这一两件,於是便端起了微笑。
「哇,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学姐出现在这种场合。」忠犬对於见到主人这事显然很开心,那张脸可灿烂了,尹子望一瞬间以为自己看的是牙膏广告而不是个人。不过这话还是让她的嘴角僵了僵,好不容易忍住了瞪向旁边那人的冲动,她呵呵笑,「见见世面。」眼观鼻鼻关心,愣是忽视了言靖的微笑。
这人得寸进尺的功力也是了得。
等尹子望好不容易把话给聊死,已经是十分钟以後的事。
这十分钟,他没有半句话。
拖着快酸透的脚往回房路上前进的尹子望心里闷,总算是憋不住了,回头瞪他,却没想这动作竟似被他察觉,还来不及收回的视线与他相撞,一瞬,她落荒而逃。
笑个毛啊!闹哪样的……
这不知所云的一天过下来尹子望再没有心思去思考什麽,洗漱过後便上了床,躺着,闭上眼,偏偏越是想净空脑袋越是容易胡思乱想,什麽莫名奇妙的画面都跑出来了,翻来覆去,连点睡意也没翻出来。
尹子望坐起身,烦躁地揉揉头发,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八点多,也难怪睡不着。
她叹气,披上外套,拿着手机房卡出了房间。
夜还没深,占地颇大的交谊厅还有几对人在把酒言欢,她往後院走去,灯火阑珊的小径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
路灯散发暖色的光,像把秋末冬初的冷空气都映得暖了些。
径边摆着几张木制长椅,飘零的叶子落在上面,尹子望选了其中一张靠近灯柱的,拍掉落叶,坐下来。
薄云半掩住月亮,缓缓浮动,依稀可见雾色後浑圆的光盘。
中秋过後,一个月了。
她的心就像那轮月,皎洁明亮,却蒙上了薄云的雾。
尹子望一个人静静坐了会儿,拿起手机,拨号。
「子望?」
「……羽甯。」
杨羽甯顶着一头湿发,左手浴巾、右手吹风机,只能撩开了短发把手机夹在侧颊和肩膀间。她艰难地看了眼萤幕上的名字,语气显然有些意外。
「你在忙吗?我有话想说。」尹子望的声音从彼端传来,掺着点细微的枝叶晃动声。
有时候表情是能从声音里听出来的,杨羽甯听出了她的表情,看看自己潮湿的头发,披上浴巾放下吹风机,果断回应:「没事,在家闲着呢。」
她沉默了下,皱皱眉,刚刚才想好的措辞全忘了,「那天……」
声音太小,杨羽甯下意识「嗯?」了一声。
「我是说,那天……」音量提高後又变得比原来更小了,杨羽甯趁着尹子望说话的空档,按按音量键,调到最上限,动作刚做完,孰料她竟像要一鼓作气吐出所有,几乎是吼着:「那天你和他说了什麽!」
杨羽甯揉着被高分贝刺痛的左耳,一时没听清她说的是什麽,这三秒时间尹子望等得煎熬,她绝对是疯了才会打给她!
这边尹子望还在懊恼,那端揉好了耳朵的杨羽甯已经反应过来,被她那问题给懵的,又愣了三秒,所幸在尹子望羞愧到挂电话之前她开口了:「小姐,你不是到现在还把我当情敌吧?」
「我不是那意思……」
「嗯?」
「不问就睡不着我有什麽办法!」
尹子望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脸皮能说出这话,只是话出口了,覆水难收了,她暗忖杨羽甯没听见的机率是多少。
事实上对方那段不自然的沉默已经证实了,机率是零。
杨羽甯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就像嫁女儿的老父亲,无奈、欣慰,只是多带了点想翻白眼的冲动。她深深吐息,不知道那声音传到对面成了对尹子望的凌迟,「都说人谈恋爱智商就会少个零,还真没说错。」
尹子望皱紧眉头,杨羽甯木然的语气让她的羞恼减少许多,却无端生出了一种挫败感。
杨羽甯没管她的沉默,用循循善诱的语气开口:「你睡不着,难道就因为想知道我跟言靖说了什麽?」
她没回话。杨羽甯叹口气,权当对着空气说话了,「尹子望,现实不是闭着眼睛当没看见就会避过去的。我就问你一句,为什麽到这个年纪了还没嫁人?不是没有对象,更不是没人要你,那又为什麽?
尹子望,你等了他等了多少年,为什麽偏偏在他终於回来的时候退缩了?」
没有回音的问句一个接着一个被抛出来,话音落尽,空气中只剩了她和她的呼吸声,分不清哪端更平稳些。
「尹子望,你知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杨羽甯放软语气,低声轻问,「你身後有什麽、眼前有什麽,真的想清楚过吗?就算清楚,那你知道言靖身後有什麽吗?你知道他为什麽离开又为什麽回来吗?」
尹子望盯着脚下那片被自己扫落的枯叶,抓着手机的五指下意识越收越紧。她想说些什麽,却又似乎无言以对,自己在怕些什麽?她不知道,因为下意识不去想,因为她以为不想就不会害怕。
她以为她早就没什麽好怕,以为一切习惯了就会好。
尹子望最终对她说了一句谢谢。
她突然想到,自己似乎对他说过:太晚了。
可现在想想,究竟是什麽太晚了?
尹子望一人独坐了许久,直到脚边那片枯黄的叶子被风吹走,随风而来的叫唤声召回她的灵魂——
「子望姐,出事了!」
她愣愣抬头,姚立婷喘着气,就站在她跟前、抓着她的左手臂。
这一个晚上注定不安宁。
尹子望跟在姚立婷身後,一路跑上了小径深处连接的後山。
夜色变得深了,路灯微弱的光不足以照明道路,尹子望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也不过将路看清了七八分。
接近半山腰处,某盏灯下一躺一跪两个人影,姚立婷率先跑近,尹子望采稳了步子跟过去。
跪着的是名女子,和姚立婷年龄相彷,尹子望在急诊室见过她;躺着的是个年轻男人,面生,手上脚上都有明显剉伤,她走近了才看见他额头另一侧的伤口,大概是被清理过了,伤口看着深,脸上却没有血迹。
女人看见她,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前辈!」
尹子望同样跪在男人身侧,抬头看了眼她,又移回视线,不疾不徐地问道:「怎麽回事?」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检查起男人的脉搏和额上伤口。
「立婷陪我上山,找落下的东西,患者就晕倒在山路上,应该是上头的路比较难走又没有路灯,才会失足摔下来。」她看了眼尹子望严肃但并不沉重的神色,也不那麽紧张了,缓缓语气,续道:「患者头部有伤,我们也没把握能把人安全送下山,手机又没讯号,不得已才……」
尹子望皱着眉,松开把着男人脉搏的右手,「伤口看起来严重,但只是皮肉伤,导致昏厥的是低血糖。」一句话说得很快,但足够清晰俐落,姚立婷松了口气,却见尹子望脱下外套,连同手机一起递给一旁的友人,心又沉了沉。
「不能再拖了。」她站起身,按了按小腿,又蹲回原处,将男人两只手都搭到自己肩上,抬头看着姚立婷,「帮我一把。」
後者愣了愣,看着她纤细的身板,直觉摇头,却被尹子望愈渐凌厉的目光看得发忡,把心一横,帮着将男人扛上她背。她往前走了几步,显然十分吃力,姚立婷亦步亦趋地跟着,一是帮忙分担些重量,二是防着不让她摔跤。
姚立婷也知道,拖得更久患者会有危险,只是尹子望的绝决让她恍了神。
那一瞬间她总算明白了,为什麽言靖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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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靖站在不属於自己房间的门前,紧蹙的眉让他神情变得清冷。
房门没开,电话关机。他难得希望只是她不愿意理他。
糟新的想法刚刚诞生,言靖迈开步子离开饭店住宿楼层。电梯降到一楼,门外交谊厅里还有三三两两的人,或坐或走,没有他喊得上名字的,却都不面生,错身而过的两个人也仅与他点头致意,在电梯前停下脚步。
一人低头摆弄手机,乍一抬头,余光瞟见不远处驻足拨打电话的男人,想到了什麽,拍拍身旁那人的肩,低声问:「刚刚那三个跑医务室的是我们医院的吗?」
「谁?我没看到啊。」
「那个常来我们急诊帮忙的……不是吗?」他还是觉得面熟,走进电梯,又看了眼前方高挑的男人,那两张不熟悉也不陌生的脸都对上了。
电梯门关上,话题被轻巧揭过,却被言靖留在脑中。
医务室。
尹子望好不容易安置好男人,此刻正坐在凳子上,远处两个女孩担起了後续处理的工作。
她一手拿着冰敷袋,另一手扭了扭脚踝,眉头顿时因疼痛而皱起。
扭伤似乎挺严重,方才精神紧绷着还不觉得,一松懈下来痛感就发酵了。
抬头看了眼专注於手上工作的两人,她支着椅子扶手站起来,拿起一旁已经没电关机的手机和外套,和医务室的人打过招呼後便出了门。
尹子望扭扭脖子甩甩手臂又打了个哈欠,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累的。才拖着半残的右脚往前走了几步,转角突然出现的人影直接把她吓回了原点。
她直直盯着几步外的男人,一时没注意,力全施在右脚上,脚踝处一痛、腿一软,差点摔跤。
言靖抓着她右手把人扶得稳稳的,一路没松开过的眉皱得更紧,「脚怎麽了?」
尹子忘眨眨眼睛,没胆跟他对视,「扭伤而已……你怎麽在这里?」她是想好了要跟他谈谈,但没说这麽快啊!
「怎麽扭的?」
「是我先问你的。」
别问她哪来的勇气顶嘴,破釜沉舟这个成语大抵就是这麽来的。
他挑眉看她一眼,深深叹气,先前的急躁都被她思考的小眼神弄没了。
尹子望後来当然不是走回去的,主要是不被允许,各退一步的结果便是言靖扛着她从逃生梯绕了一大圈上楼。
谈判过程中她感叹了一番,这种破釜沉舟的精神都能适应得这麽好也不是件易事。
终於又回到那张优秀的床上,尹子望得到了归属感,胆子也更大了,坐在床边安安静静看着言靖摆弄自己的右脚。
房里一片宁静,她着低头,乖乖坐在那,只在被弄痛的时候皱皱眉、缩缩脚,太过和谐的氛围几乎不似真实。
一连串动作结束,包着薄毛巾的冰袋被他轻按在她脚踝上。
「怎麽了?」他抬头看她,四目相对,尹子望总算没有逃开,只是眨了眨眼睛,说:「睡不着出去走走,被两个小姑娘拉去当外援,下山的时候不小心扭了一下……」
「不是问你这个。」尹子望眸光闪了闪,把头转到一边,又被他捏着脸转回来。言靖又皱起眉,无奈地看着她,「你什麽时候能换一招来逃避问题?」
「那是因为每次都是你在问。」她揉揉左边脸颊,学他皱眉,语气竟有几分像在闹脾气的小孩,「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她其实就是被逃避那两个字刺激到了。言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被她这态度搞得有点懵,却莫名心软。
他跪在那里,直勾勾地看她,目光真挚,「那你问。」不温柔的话说得温柔。
尹子望眨眨眼睛,脑子一热,开口问:「你为什麽要走?」这句在脑子里打转过这麽多回的话真正出口,颤抖和沙哑依然无可避免。
言靖愣了愣,没想过她会问这个,又想也许今天晚上真的有哪里不一样了。
「走了,才有可能真的留下来。」
这并不是虚无浪漫的一句话。当年他若未曾离开,如今他也不可能还在她身边。
只有抓住了筹码的人,才拥有谈判的资格。
尹子望听不懂这话背後的意义,却听出了无可奈何。一时无话,她静静看着他,他从未移开过的视线、从没放弃过的等待,或许被留下,不一定比放手更痛。
「那你为什麽不说?」尹子望用力咽下那股涌上来的酸涩,言靖却笑了,抬手抚过她眉间的褶皱,「如果我永远不回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