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在一处树下的长椅上休憩着。路上来来往往的学生很多,我总以为高中生大多都是散发着青春臭味的、无忧无虑的小鬼头,没想到和自己当初一样,悲秋伤春摆着一副欠人关怀模样的人意料之外得多啊。
有成双结队在路上吵吵闹闹的小圈圈;有一边走路一边秀恩爱的小情侣;顶着夸张的发型还带着耳机,一边做着奇怪舞蹈动作前进的潮男;戴一副知性的眼镜形同知识份子,回家却只是打游戏打到忘记吃饭的阿宅。
但更多的是,那些默默无名低着头,只是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没人在乎的生活,彷佛活着就只是为了呼吸的人,却充斥着整个世界。
就和我……和我以前一模一样啊。
吴琦萱学姐发生的事并没有如实传出去,大概是多亏放学後过了一段时间学生减少,和下雨而造成的雾蒙蒙一片,就算有人看见也只能窥其一角,完全没有人知道是她本人。由於是离乡就学,她的父母对此也不知情,对学校和朋友也只是用在家里持刀跌倒为由搪塞过去,虽然用相同理由告知院方的时候我看见医生似乎有察觉不对,但对方也没多说什麽。於是,这件事情也算圆满落幕吧。
接下来就是等吴琦萱学姐出院了,然後是我盼望已久的初次约会!
「你在这里干什麽?罗学长。」
清澈如水的嗓音,从耳边沁入。
由於我耳朵很敏感,被一点点的气息吹到都会整个红胀,於是我吓得全身打了个哆嗦,带着惊慌的表情将上半身转了过来。
「你干麽那麽近讲话啦!羿琳!」
我哀怨地向眼前这位擅自失联许久的学妹抱怨道。
其实我早就知道如果真要找她的话,依照她的制服就可以确定是哪一间学校,然後在上学或放学时间来堵她就可以了,不过我是想她如果不想见我,那我这麽做也许很失礼,再讲难听点就是很变态。
但……我不想只是一昧等着了,对於真正在意的人事物,我不想再欺骗自己的感情,不要因为可能会犯错的结果而去在意周遭人的眼光,最後导致什麽都做不到的自己会这样持续到永远。
回过神来,韩羿琳皱着眉头并抓着我的手远离校园附近。
我们穿梭了几条马路,直到周围没有身穿同样制服的学生为止。
由於我感觉她似乎有话要说,又不时撇头过来,於是我就喊住了她。
「来这里坐一会儿吧?我请客。」我指着旁边刚刚路过的一间咖啡厅。
她抿嘴垂头,似乎是经过了一番脑内激烈的战斗後,轻轻点头答应了。
这里说不上高级,但价钱对於我来说也说不上是便宜,但为了男人的尊严我还是故作大气,怂恿韩羿琳尽量点她想吃想喝的。
「我其实想更早找到你的,不过怕你还在生气。总之抱歉了。」
即使面对女生的目光,我也已经不再感到无谓的害羞了,习惯真是可怕啊。
韩羿琳用搅拌棒搅动着浮在焦糖玛琪朵上面的那一球鲜奶油,用着有些愧疚的眼神由下往上投射了过来:「不要道歉啦,无缘无故生气,然後毫无理由地失联的是我才对。对不起,罗学长,似乎让你担心了……。」
抱歉,我可能对这样的目光还是有点抗拒不了,这种楚楚可怜像是小猫般的无辜眼神让我看了简直全身都起了疙瘩,我迅速逃离似的将视线投向窗外的电线杆,嗯,电线杆很好,又粗又硬还很长。
「话说回来……」她延长语音的长度,等我回过头来才接着说下去:「罗学长的左手怎麽了?」顺延着她的视线,我看了看自己左手上的绷带,半开玩笑地说道:「哈哈,不小心被割到而已啦,没什麽大碍。」
韩羿琳虽然问的是这个,但似乎对此毫无兴趣,她转为凝重的表情紧紧盯着我的右手。
「那你右手上的疤痕,可以告诉我是什麽事吗?」
「这个啊……」我顿时想起什麽而急促地改了语气:「咳咳……,小时候有人在教室乱丢篮球,我刚好在走廊路过被砸到而受的伤啦,已经很久了,而且也没什麽後遗症。」
她的杏眼中闪过一丝澄莹的光泽,呆滞的五官让我一瞬间以为她是一幅美丽的油画。
右手继续搅拌着一口未喝的焦糖玛琪朵,她一边木然地喃喃着:「是这样啊……。」
像是心中的浓雾暂时化开了一样,围绕在韩羿琳周围的沉闷空气也快活了起来,她终於放松地吐了一口气,精疲力尽地喝着饮料。
我假藉上厕所,其实偷偷去柜台买了个起司蛋糕回来,然後放在她桌上。
「欸……我不用啦。」她不好意思地挥挥手,脸上写满着她这样实在是太厚脸皮了。
我继续内心淌血而外表故作大气地夸张喊道:「哼,果然是小孩子吗?这点程度的花费对我这种大人来说根本就像是大海被捞去一桶水一样,不痛不痒啊!」
虽然我那邪教在演说般的动作和语气引来了其他客人的鄙视目光,但眼前的她却笑得像花园里的小天使一样,令人为之动容。
「那──这块蛋糕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她笑着提议。不过女生还真的都是很在意热量的摄取耶……,难道这点东西真的足以改变体型吗?
我从盘子中拿起叉子,有点邪恶地笑道:「叉子只有一个耶?是要甜蜜地你一口我一口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大胆啊……。」
虽然是开玩笑的,但我内心的疙瘩早已满溢,我只是稍微放松一下就不小心说出一些令人害羞的恶心话,以前似乎不会这样的啊。
看见韩羿琳瞪大发愣的双眼,我立刻明白,就算她现在去报警我性骚扰,那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我立刻把叉子放回原位,低头说道:「没啦……我开玩笑的。」
看她还没回应,我急忙起身说要去再拿一支叉子和盘子过来,却听见背後的她似乎传来一声微弱且飘忽不定的羞怯高音:「罗学长要这样的话……我也没关系……」
我转头问她说了些什麽,她立刻慌乱地喊着「没事、没事」,但其实我早就听见了,只是装作不知道,内心不停捶打着自己,喊着「好可惜好可惜好可惜」,然後垂头丧气地去跟店员再要了一组餐具。
看见她将浓郁的起司蛋糕含在嘴里而笑得幸福的表情,我不禁感叹着她果然是个女孩啊,同时内心也像是拂过一缕清风般舒坦忘我,露出一副欣慰的表情。
「我啊,」韩羿琳在我遨游心里世界时猝不及防地开了口:「因为一些原因而不太和别人说话,但不知为何却演变成我在大家的心目中是有着偏执个性的怪人,或是莫名其妙就被其他人贴上一些奇怪的标签。」
韩羿琳像是打开了心房般,缓缓地、轻轻地娓娓道来。
「从小因为丧父,而妈妈忙於工作中的关系,我和姐姐成为互相依靠的存在,但姐姐先天双脚和心脏就有些疾病,久久无法痊癒,那笔庞大的医药费让妈妈喘不过气来,最後妈妈决定不论个性好坏而嫁给了还算有钱的小公司老板。一开始我们和继父表面上相处得还和乐,但自从妈妈被酒驾撞到而去世後,整个家庭都变了……。」
我能想像这个故事最後是悲惨收尾,因为她的脸上尽是黯然神伤。我本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平添自己的哀伤,但我既然选择接近了她,自然就有义务将她的事全然接收。
我正襟危坐地耐心听着故事的进行。
「我和姐姐本就是随着妈妈嫁过去而附带的累赘,妈妈去世了,继父更是看我们不顺眼,态度大转,每天见面就是责骂和殴打,由於姐姐几乎都在医院度过,所以只有我承受那些苦痛……和污辱。」
韩羿琳在说到最後三个字时几乎溃堤了,我立刻就能明白,那个狼父到底做了些什麽,同时我的眼前也泛起了焰浪。
我明白现在不是自顾自生气的时候,看见眼前顾影自怜、娇态显弱的女孩在滴着珍珠般的眼泪,我不顾我们那非深非浅的关系,迳自坐到了她的身边,将她纤弱的身子搂向自己靠拢。
我将脸颊靠在韩羿琳的头上,低声轻柔地说道:「没事的,有我在。你继续说吧。」
过了一会儿,她才整理好思绪,接着说下去。
「在姐姐生前我不敢提起这件事,所以之後我向最要好的朋友诉苦。原本在这之前我的校园生活好好的,却莫名流传着我勾引继父上床的谣言,那些无中生有的故事使我被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朋友也渐渐离我而去。我拼命解释却毫无作用,最後我就放弃与他们说话了,没想到上高中後那些传言仍持续着,於是我只能选择继续不吭声地忍耐着、忍耐着……。」
生前──这两个字被她快速草草带过。
我将她满脸的不甘与泪水一齐塞入了我的怀里,她的啜泣和我的心跳融在了一块。
从前我只是将自己狗屎般的人际关系视为上天对我的不公,要是我长得帅、有才能,或是擅於对谈的话,我也不用过着孤零零,甚至被排挤的时期了。
和韩羿琳相比,我这纯粹就只是自以为是的怨天尤人,只是纯粹不敢踏出一步,将自己蒙蔽在小盒子里的胆怯之人罢了。世界并不是围绕着自己旋转的,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要改变只能靠自己,是死神姐姐嘴上不说,却用心良苦使我逐渐明白的珍贵教导。
我受她帮助了许多,现在,眼前有这麽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在,我又有什麽理由丢下她不管?
哼……死神姐姐,你可真厉害,竟然能算计这麽多步,要是和你下象棋的话我肯定一场都赢不过吧。
我浅浅一笑,韩羿琳疑惑地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看着我。
「世界就是这麽不讲理,任何事情都无法称心如意,但人是不可能永远孤单的,在一辈子当中,总有人会理解你、相信你,或是在意你的一切,缘份就像日常的麻烦事一样,要嘛你去找它,要嘛它来找你,就像我和你一样,如果我那天选择坐在其它位子上,那我们就注定不会说到话,也不会一起坐在这里了。」
韩羿琳垂首似乎在咀嚼我说的这番话,而我静静等她再度抬头时,攫住她的双肩,目光如炬地和她四目相交,试图让她感受到我的真心诚意。
「羿琳,去结交朋友吧,不是揣合逢迎,而是去找那些值得你托付真心、肯真正为你着想的真正的朋友,这种挚友在这一辈子有一两个就够了,那会对你的生活,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你会从此再次爱上这个世界的!」
她湿润的双唇紧抿着,表情尽是进退两难。
我压下身子,让我们的目光平行相接,轻声喊着:「从打招呼开始吧,从身旁的人开始,整个班上、甚至隔壁班都是,朝他们丢去『我想和你交朋友』的邀请吧!让那些随意散播谣言的臭婊子们,躲在厕所里後悔她们所做的屁事,都只是为了衬托你美好的内心,让她们後悔,没有交上你这个超漂亮又超善良的自己到底有多麽愚蠢吧!」
一口气喊完了一堆话,我的口有点渴。不过看她灵动闪烁的眼眸,也许我所说的话并没有付之东流。
虽然她犹豫了片刻,但很快便鼓起了勇气,用眼睑还带点红潮的坚定表情向我轻轻点了头,表示她会努力试试看。
「不过超漂亮和超善良是什麽嘛……」
「就如同我说的啊,你肯和陌生又长得不怎麽样的我一起吃早餐,那不是善良是什麽?你的容貌就不用说了,我怎麽看都是校花等级的吧?看到你就猜得出来了,你的姐姐生前肯定也是个大美人吧?」
韩羿琳先是害羞地锁眉微笑,听到最後便大力地点头,满是欢喜地露齿微笑:「嗯!姐姐真的很漂亮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