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你要不要,你总要想好。
谁说这话都带些打趣,唯他复述侃起人来,能令他心慌一瞬。方川给池明瑜剥着橘子,边上还坐着叉水梨吃的章谋,他慢条斯理将橘子瓣搁到空盘上,卸完了整个剩片皮的橘子,他捻了纸巾把手指一根根擦乾净,屋内灯亮得很,几人影子都叠在一块儿,方川往後坐了些,从倒影看像挨在池明瑜怀里。
他复盘过那天不知怎麽就脱口而出的话,事後再回想,每一个字句的翻检都叫他惶然,怕谁从只言片语,从他的神态举止中瞧出一缕端倪。
章谋放下银叉,握着游戏手把到一旁捣鼓。余下来那份空了一位的气流断了半晌,方川琢磨着要说些什麽——其实早在见面前他提过一嘴想问池明瑜家里的事,他的原话是:「我还不够了解我同桌……嗯?」池明瑜却嗤他无聊,可姿态依然平常,因此方川想,那日这麽一出,未必徒劳。
他斟酌许久,嘴上话没逃过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他问:「你家,那样是不是……影响你很深啊。」
这不难答,但池明瑜停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嗯了声,说是啊。「我单亲。我妈你见过,比较不会控制情绪。」
「小时候就,」他忖度措辞,最终道:「这麽辛苦吗?」
「你觉得这是辛苦?」池明瑜衡量的目光瞟过去,他觉着有点儿新奇,有人这麽说他。他虽也会被带着起一些情绪,不过罕有如现在这般剖挖内心的时刻,下意识地想撇开这迎面掷来的话匣,却在触及问话者姗姗来迟的「嗯」而堪堪掐住刚要表以不屑的苗头。
「她和很多人交往过,年年都有新的,我不知道哪个会长久,她大概也不确定,所以总是换。」
「有苦衷,自己也过得不好,她需要一个可以发泄的管道,好转移生活不顺遂的注意力。」他谈起母亲,眼里很淡,在他人的探究下回顾这三年的变故,意难平有一些,熟悉有些,认命有些。
方川轻点了头,安静地聆听,关切真切。
「是在我国三的时候突然变的,她那年被别人骗了一笔钱,心态崩溃,後来谁稍微对她好一点,她就觉得对方是可以信任的人。但是好人真的多吗,和她在一起过的最後都离开她了,再後来她把我当成被辜负的理由,不信我,偶尔想起来了会用钱弥补我。」
池明瑜坐在他左侧,摸了摸手骨节,那里曾被门夹过。
「时好时坏。」
池母的事情,她如何,透过他的自述和亲眼见过的那回,方川近乎容易地在脑子里勾勒出他起始没有料到池明瑜会置身的场景,一旦能设想出他在一处不大的房子,有个人待他那样咄咄逼人、质问、折辱,方川就感到窒息。
他会不会怕?会不会恐惧?
会不会想,这时全世界那麽多人,没一个能救他。
他掌心相贴,紧紧捏了捏自个的手,那张属於少年的脸容滞了一刹,他微白的唇翕了又翕,赫然视线一移,到他衬衣上,想看看被掩挡住的心。
方川抬眸,看了眼章谋液晶大屏幕的游戏画面,後又看回他旁边的少年,「说说自己?」
池明瑜不懂得装傻。「什麽。」
要怎麽说他才能明白,方川静下来思量了会,竟觉得这场面哪里都不对劲,一般哪有这个年纪的人还不清楚心里的想法,就是没有厘清捋顺的,合该也会第一时间说些什麽出来。「你在这样的相处模式里有什麽感觉,我那一天在场时,你在想什麽?」有关於你本身的,你考虑过自己吗?有没有试图搞懂过?
那边章谋一只耳朵顾着游戏,一只耳朵听着方川跟他池哥谈话的内容,好笑地竟隐隐有丝激动和兴奋,他专注地盯电脑操作的赛车,捉好手把,与无人的对手较劲。
碍於如是交心的对话池明瑜平生难遇,他盘起腿,尽量宽松别扭着想立起来的防备,挺不自在的。不确知第几度他的防御叫停大脑的思考,可是池明瑜管不着,他偏想,还真稍稍让方川给撼动了一些些。今天会有这场面很大占比也是他知情默许,知道这和他以往有特别大的差异,他却还是有过瞬间的悸动,愿意沾一下新的东西,也不避重就轻,「有怎样的感受」,他从没有触碰过的命题,如今躺在他的面前,等待他去揭过背板,把答案写上去。
「不知道也没关系。」吃个水果先。方川递了瓣橘子予人,惯用手才举至半空。
那个人微微眯着眸子把橘子吃进去,少许汁水溅到方川指甲盖上,池明瑜给他找了张面纸,轻飘飘扔在他手背,两指一捏,乾性的纸迅速吸收某人手指头的橘子液,做完这些,他道:「没什麽想法。」
是吗。方川转头想瞧他。
手指有他的体温……
「也有。」自白的人倏忽说。
「嗯?」
他问:「为什麽是我。」
为什麽他们都过得一团糟,为什麽他会待在这里。
为什麽不必道歉的,会被按着头,看见的景色低到尘埃里。
池明瑜着实在想,一切的一切,为什麽是他。所以他又讲:「我妈会这麽不幸是因为她运气不好吗,你被图钉划伤是因为太不小心吗,这是谁的问题?」他嗓音很轻,「我可能是不幸的。」
屋里那两人齐齐一震。
午後煦日本是暖过头了的,章谋家中只他们三个同龄的小辈,有方川引导的加成,原猜想再如何谈都不会是这麽惹人愣怔的,看池明瑜的样子也不过份难受,只是眉眼软化了点,他迎击了这麽些,态度不再太膈应吐露心情。
「问完没?」然後春倦打在了舒缓太多话的池明瑜肩上,他重重地仰倒栽进沙发,卸了两边肩头,侧着颊瘫在那儿看章谋的赛车失控驶出跑道,打滑後撞往护栏,引擎冒着火花和灰烟,哼笑,「危险驾驶。」
谁都没有草率启唇。
还是方川回过神以後,大着胆子先投喂了片甜橘瓣,接着才敢似那天的僭越,又倾过去虚抱他。池哥,池哥细软的黑发垂在耳际,他擦过几绺贴合的发丝,上臂占在他肩窝,斜着抱人。
池明瑜当他欲安慰自己,没当下扒拉开,好脾气地唤了章谋:「他非礼我,过来救人。」
他这样喊,章谋半点都受不了,熊扑过去压实了三个人的抱抱行动,始是嗫嚅的音量陡然转大,他勒着池明瑜的脖子,「你敢不告诉我这些?我吃醋了,你有没有把我当成朋友,当成青梅竹马?憋那麽久你智障啊……」
「起来。」
「让我起我就起?」章谋鼻子喷气道:「抱一下不会掉块肉,受着!」
怎麽可能拿他们没办法?池明瑜忍过,而後想掀翻这两——
「你不说,这几年我看你这样总会担心,你说了,好几年你终於说了,我就觉得……」章谋笑得跟哭似的,低声,「你不能再这样,你知道吗。」
池明瑜一把薅住章谋顶上卷毛,没太用力地扯一扯。但勇者是不畏惧的:「你现在愿意说,就很好。不信你问方川!」
「嗯。」方川应下。
此刻不适合与你说,遇见你之後,我总庆幸自己是好运的。
也许这好运还是你赠与我的。
你不是不幸。
你拥有会为你心疼的两个人。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