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从巧合中能发现命运。我常常在思索这句话。
并且,最近脑中时不时闪现片段幼时的记忆。
模糊的场景似异国城市的滨海公园,空气微暖,海上正绽放着交织错落的各色烟火。接着浮现在面前的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小男孩的面容。他注视着我。逆着空中火光,不是很清晰地,我看见泪如细雨自他颊边滑落。
仅仅微小片段的记忆,既视感却如涟漪般在场景消逝後开始在心中扩散。
我究竟何时,在哪里,曾身历其境?
「——你还好吗?」
倏地,我从恍惚被扯回现实。午後的咖啡店,九月夏末的阳光自落地玻璃穿透斜射。手仍拿着递出去到一半的咖啡,杯子悬在半空中,里头盛装的深褐色液体险些快接近倾倒边缘。
一张漂亮的脸庞正直盯着我。单眼皮,反射金色微光的乌黑瞳孔,高挺鼻梁,分明的下巴线条,乱翘而略卷的深褐短发,拿铁色光滑肌肤。东方与西方色彩完美并存的面孔。
「不、不好意思,我没事,」我赶紧将咖啡杯放到那张脸主人的面前,反射性低下头,却又看见他放在膝上骨节分明、指节修长的手。「......谢谢你。」
「不用跟我道谢。」隐含些许外国口音,低沉细致的声线里带着莞尔。
我转身回到柜台时脸部表情还有些不受控,同时气着自己端咖啡到一半竟然恍神。
那个人是最近几周以来店里的常客,每次光顾的标准配备是笔电跟一个活页资料夹,一坐就是数个小时。很多店里的客人,甚至有时会一起搭班做外场的同事,只要逮到机会就会两眼发直盯着他看;那个人的存在感是无庸置疑的强烈且惹眼。
「TarotCoffeeRoasters」的店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视线。
「嗨,小佑。」我站在柜台後打了招呼。
「——恩海,」李佑良绑成马尾的长发飘逸,在店门口不知怎的停顿数秒,才大步朝我走来。「刚刚来的路上遇到邱炀,他说周末聚会不会跟我们一起去了。然後,你在讯息上说物理系教授又传电邮来邀请你转系是怎麽回事?」
「咦,就是那麽回事啊,」我说,有点心虚。「他问我需不需要他的推荐函,或是直接跟大学行政端沟通看能不能直接让我免试转系......别管了。炀又是怎麽回事?他昨天还跟我说他会去的......」
小佑看着我,眼神清楚传达着「不要转移话题」的斥责,开口:「我说啊,要是觉得这样类似的邀请让你不胜其扰,你就该坚持你立下的低调原则,控制自己。不然就全部抛弃,让自己大放异彩,不要再这样半吊子了。你也很挣扎吧?」
「好啦。」我避开她直勾勾的视线,犹豫数秒後嘟囔,「我会坚持原则。」
「那就好。」她微笑,态度一变,煞有介事的凑过来,声音放得很低。「喂, 我说——」
「啥?」
「那个,那个,」她声调难掩兴奋。「坐在那边那个男生。你难道不知道他?」
我歪头看向小佑示意的方向。啊,方才那个存在感超强的人。
「我大概有猜到,他可能是我们大学的新生?还是交换生?」毕竟他总是带着大学生标配,Tarot的地点又是座落於离我跟小佑的大学只有五分钟路程的住宅区小巷弄内。
「这学期初刚从日本来的交换生。很像混血对不对?据说是英日混血。」小佑分享情报时双眼发光,「你也看到了吧?超、级、帅。好像跟我们同届,还是小一届的样子。」
「读什麽系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几天前有在资工系馆前面看见他。」她转过去朝他又若有似无瞥了一眼。「希望是商院的系,好想跟他说到话——啊,不过我很久没开口说英文了......」
「他会说中文喔,还挺标准的,」我转过身整理调理台。「只有一点点外国口音。」
小佑双眼微微睁大,「欸,你有听到他说话?他跟你说话?」
「嗯,就刚刚,你进来前,只是不经意的对到话而已。」
「真好——」她在我身後靠着柜台哀叫。
我嘴角上扬,随着店里播放的电影原声带音乐轻轻哼起曲调。
这家「TarotCoffeeRoasters」其实就是佑良的舅舅开的咖啡店,大二上时我曾透过小佑被找来当短期服务生帮忙,後来就开始固定在这里打工到现在大三;小佑本人倒是早早就辞职,现在只偶尔来找我探班,顺便坐一个下午打报告。这里离大学近,氛围又舒适,是挺不错的打工地点,而且,店长相当赞许我的音乐品味,允许我自由选放店内音乐。
洗着咖啡杯,再度,偷偷地,试图不着痕迹地,朝那方向投以短促一瞥。
逆着午後阳光,仍然是引人注目的身影。
『不用跟我道谢。』那声线带有的莞尔在脑海里重复播放。还有,那注视着我的,清澈而深邃的瞳眸。
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回播与画面霎时停止。我继续专注於工作。
***
晚上十点回到合租屋,我第一个打开的不是自己的房门,而是对面那扇上面贴了银翼杀手1982年版电影海报的门。
房里,坐在床上看着笔电打字的人顿时跳起来。
「哇,」邱炀大叫,「你干嘛?」
「又没在做啥见不得人的事,反应这麽大。」我说,关上门,敏捷地跨过地上一坨衣服朝他走去。「恶,你那衣服是穿过没洗?」
「才不是,是乾净的,我说你,」邱炀坐在床边,双手撑膝,恶狠狠地盯着我。我这才注意到他上身半裸,只有下面穿了件宽松的运动棉裤。「拜托敲门好吗?没礼貌。」
「好,抱歉。」我乾脆的道歉。说真的,从小到大,他不敲门就进我房间的次数绝对比我多,但我懒得跟这个人争辩。
「所以,什麽事?」他眉头还是皱着,靠上床沿,视线回到电脑萤幕上,抓了抓凌乱的头发。如果有人说,眼前这个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类宅男,竟然位列系上高颜值高人气排行榜,我绝不相信。
不幸的是,上述是事实。
「你最近腹肌好像有点消失了耶?」我说,视线落在他略为晒黑的上身。「吃太多没运动?」
邱炀随手抓了身边的枕头朝我砸过来,我及时抓住。「干你啥事。你该不会是连敲门的礼貌都顾不上,就为了跑来关心我的肚子?滚啦。」
「......你就是这种脾气暴躁的鬼样,才会一直交不到女友。」
「我真的要生气了喔。你到底要说什麽?」
「你为什麽突然不去礼拜天的那个聚了?」丢下枕头,一屁股坐在他书桌前的旋转椅上,我问。「昨天你才说要去的,是临时有事?」
「啊,那个——」他的视线依然停留在萤幕上。「系学会的会议突然改期,那个我去不了了,今天我有跟他们说会缺席。」
「喔。」
短暂沉默。
「其实我应该去的,」他忽然说,「你们大概会喝酒吧?」
「会吧,」我玩弄着书桌上的纸屑,「毕竟是约在餐酒馆,之後又说可能会去酒吧续摊。」
「那你一定会喝的。」他说,再度抓头发。「我应该去——不,算了。」
「什麽?」
「没事。」炀说,语调有些变化。「好了,就这样,没事了吧?」
「嗯。」我走向房门,犹豫了半晌,又转头看他:「......你不要生气了啦。」
炀抬起头,神情略显讶异。他的眼神在一瞬间忽然变得认真。
「我没生气。」
我握紧门把。「嗯。」
「你还没洗澡吧,快去洗。」他朝我扮了个鬼脸:「臭死了。」
「你才丑。」
我丢下那句回呛,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闭上眼。炀很少对我露出那样认真的眼神,那种不同於日常的模样不知为何令我心绪有些不安定。
千帆和恒安应该都已经在房间里了。这层四人合租的空间,我通常是最晚回来的。炀一开始曾提议由他骑车去接下班的我回来,但被我回绝。从咖啡店到这里只有十几分钟路程,况且十点不算太晚。
炀有时还是很照顾我,那是他独有的一点温柔,即便我打死也不会说出口。就像刚才,他扮了鬼脸、开了玩笑缓和气氛,我知道,他不想让我担心。
闭上眼睛袭来的漆黑。异国城市。滨海公园。海上烟火。男孩的眼泪。
今夜星星闪耀。
仿若一双乌黑瞳眸中反射阳光、斑斓璀璨的金色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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