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959年,秋天。英国伦敦,西敏市郊。
满地枫红点缀着午後的市区街道。年约十一二岁、深发色的小男孩骑着脚踏车在路上疾驰,背上那有些旧了的暗红色书包扣带随风飞扬。道路开始转为下坡时,他放开了踏板,让车轮乘风顺畅的行进,链条发出尖细的连续声响。秋风彷佛丝绸抚过男孩稚气而漂亮的脸庞。
当他街道底端一栋爬满藤蔓的红砖建筑前的店舖停下,随手将脚踏车靠到墙边,准备推开那扇木质大门时,门却从另一头突然被打开了。一个陌生男人走了出来。男孩猜不出那人的年纪,但绝对是比妈妈年轻许多;可能二十多岁吧。他的面容非常俊美,头发和男孩一样是深色的,穿着正式的深蓝色西装,却不会让人感觉突兀。
有种奇怪的直觉。大抵男孩幻想故事看多了吧,他总觉得这男人不是人类。
当然,这些念头都只在一瞬间闪过。男人低头,对男孩露出浅笑,那双血红色的深邃眼眸让人难以猜出情绪变化。仅仅是倏忽之间,然後他便走了,朝着男孩来时的反方向。
呆呆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男孩最後注意到的是,那人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支做工非常精致的古铜色腕表。
「哎呀,又来啦?」男孩走进店里後,在角落柜台後那五十多岁的肥胖女人朝他招呼道。
「嗯。」
男孩深深吸进一口店里的空气。书柜散发的桧木香。陈年旧书混杂新书的味道。地毯味。一股隐约的霉味。
这是能让人活过来的气味。
「哈罗,莱斯太太,」男孩边说边环视了店内一遭,今天难得没什麽客人。「我是想来问问艾琳的新书到了没。」
「艾琳?你是说那个小说系列的新书吗?」闻言,穿着碎花洋装的莱斯太太翻阅起面前那清点到货书籍的册子。「虽然她本来就是畅销作家,不过你还真是你外婆的忠实小粉丝呢。唔,等一下,我看看······出到第五集了吧······」
男孩漂亮的眸子里闪着微光,「是啊!艾琳跟我说,第五集是她写过最满意、最好看的一本书,我超级期待的。」
莱斯太太又翻过册子一页,边眯起眼睛细看内容边歪了下头。「真奇怪哪,你明明跟外婆住在一起,也常跟她聊天,她为什麽就不把写完的稿子先给你看呢?」
「那是因为艾琳说,她在这系列出版的书里会埋下小线索,」男孩走进书架之间,抬头浏览着架上陈列的书。「从好几年前出版的第一集开始就有了······然後是第二集、三、四,所有的线索都会指向最後一集。第五集就是解答。先把稿子给我看的话,就失去这个猜谜的乐趣了。」
「猜谜?」
「嗯,就是猜谜。」男孩说,「我已经蒐集完一到四集的线索了,它们会告诉我,第五集的真面目是什麽。」
「你知道吗,我有时真是不懂这些作家的思维。」莱斯太太苦笑着摇摇头。「来吧,有了,在这里······系列第五集,两天前才到货,书籍编号······在文学区书架1-024——」
她正要挪动肥胖的身躯,绕过柜台走去拿书,没想到男孩满脸兴奋的抢先一步,熟门熟路的快步走进第一排书架,扫过位置与编号,找到了那本朝思暮想的作品。要伸手拿取之前,男孩一眼看见了书背上印着的书名,忽然惊喜地大叫出声。「我的天!」
莱斯太太在旁边整个人抖了一下,皱起眉头:「哎唷,我才要喊我的天,你吓死我了。怎麽啦?」
「我······我猜对了。」
「什麽?」
「我猜对了。」男孩取下崭新的书本,凝视着封面,黑色瞳孔闪耀着星芒,
「——果然,是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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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杯浓缩咖啡。深褐苦涩的液体。牛奶。浓醇而滑润。奶泡。拉花。层层堆叠。
落地窗外的天空已渲染上日暮的赤橙与深蓝。咖啡店里静谧的传来天花板角落播放器隐约传出的歌曲旋律,keshi的likeineedu现场演奏版,沉稳的简单吉他小调交织着清朗的忧郁男声。
「欸恩海,」韩雪今天绑了一条长辫子垂在背後,配上Tarot的制服:白色衬衫、黑裤和工作室牛仔围裙,整个人的气质清新可爱。她拿着一份客人刚点的鸡肉帕尼尼来烤箱加热,顺便朝我倾过身低声问道,「今天是什麽特别的日子,竟然不只夏弦,连那个邱炀也来了?」
「『那个』邱炀是什麽意思?」我正在专注於咖啡拉花,随口回道。
韩雪按着烤箱上的钮设定温度,声音压得很低。「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是本届阳光清新盐系帅哥代表耶,加上夏弦,等於今日有两倍福利欸。」
韩雪那一连串针对炀不明所以的形容词让我忍不住窃笑。
「喔。」
「所以说,重点是,他之前都不来这里的啊,今天是为什麽?」
「我也不知道。」我坦承,拿起那杯弄好的咖啡,放在白色小瓷盘上。「他一直以来都不喝咖啡的啊。」
就连去星巴克都只喝星冰乐,简直就是小孩子。我这麽想着,端起咖啡走到店内角落那个正皱眉专注在电脑资料的人面前。
「你的热拿铁。」我说,伴随着轻微的「喀啦」声响,把咖啡放在木质桌面上。
邱炀穿着极为简单的宽松白T、黑色缩口裤和Converse,头发有些蓬乱。他的目光短暂飘离萤幕,瞥了咖啡杯一眼。「谢了。」
沉默片刻,我忍不住再度开口:「你『从来不喝』的热拿铁。」
「我想喝就喝。」
他语气冷淡,瞪了我一眼,一副「我正在跟程式作业奋斗,别来烦我也别帮我」的神情。
讨了个没趣,我朝他扮了个鬼脸便转身离开。
炀在一周前他妈妈的事件过後就有些奇怪。不是坏的怪法,但也说不上好,就是怪。那时,我还记得他在医院里抱着我,感觉有什麽重要的话就要脱口而出,但最後他什麽也没说。隔天,我在病床边的折叠椅上差点跌落而醒来,发现他以坐姿背靠着墙在地上睡着了,把椅子让给了我。
他要说什麽,我後来无从知晓。这麽多年以来,我以为我已经很了解这个人了,但最近他逐渐展现出陌生的一面。
正沉浸在思绪中,这时,坐在店内另一头、靠近柜台某处有人朝我挥了挥手。是兵藤夏弦。他和炀一样原本正专注的在电脑上敲打着什麽,这会已经盖上了笔电。他今天穿着暗色系格纹衬衫、深色牛仔裤和白色球鞋,身旁搁着一贯的深灰色背包,整个人仍旧不可思议的惹眼。
「啊,我不是要点什麽。」夏弦看我摆出一副「请问有需要什麽吗」的服务生架势,连忙摇摇手。「那个,我等下就要走了,趁着今天想问你一些事。」
我疑惑,「嗯?」
挺稀奇。他在Tarot一直以来几乎都只是在这个固定座位做着自己的事而已,虽然交换过了联系方式,但除了上次我们在店外的谈话以外,没有过任何讯息往来,就连在学校都没有特别的接触。
「那个——」他略为搔搔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就是——」
夏弦说,学校里一些三年级的交换生筹画了一趟去外县市的三天两夜小旅行,正在招募本地学生一起加入。目前为止确定共有十二人会参加,其中包括两个自愿当驾驶的外文系本地生,还有十个来自各国的交换生。已经找好民宿、大致排行程了,下周五下午出发。
「我也会去。那些外国朋友要我去再拉几个台湾朋友来,可以借到车的话更好。」夏弦望着我。「虽然很不好意思,但如果恩海你可以的话,我是说,你愿意的话——」
「好哇。」我说,有些无法直视那双漂亮的黑色双眸。
「真的吗?」对於我突如其来的迅速回答,夏弦一愣,然後,笑容漾上他的脸颊。「太好了,你也可以问问你那两个朋友······邱炀和佑良会不会想一起去。」
「好。」我说,瞥向不远处的炀,正好对上他朝这投射过来的视线。一发觉我们四目相交,炀立刻低下头,看似认真的埋首程式作业。
怪,真怪。
「我没车,炀也只有机车,不过小佑家里有车······我可以帮你问问看。」
「真的很感谢。那,我先走了,详细再传讯息跟你说。」
我望着夏弦离去的背影。他的衬衫下摆与头发在晚霞下随风飞扬,那深灰色书包垂下的布质扣带也在清朗的空气中摇曳着。
差点要在恍神里迷失。方才,这个人的笑容像要把我的灵魂吸进去一样。
危险,非常危险。只是,这自心底酝酿的警告声,并没有传达到我耳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