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他手中捧着一个托盘，盘上搁着一摞写满字的纸，便问道："刘先生这是要晒字么？"。
她在神鬼林曾经帮师傅做过这些事情。医圣回到神鬼林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将自己游历所思所闻所得记录下来。那墨汁有时候干得慢，容易抹脏了。每每这时，九禾就会趁着天气晴朗的时候把那些墨蹟未乾的纸张夹在院子里晾乾。
刘秀才点点头，心中有些不耐，心想自己已经说得这样清楚了，这姑娘怎得还不走？
九禾又道："不然我来帮先生吧？"。
刘秀才皱了眉，推拒道："不必劳烦姑娘，这怎麽能好意思。"。
九禾笑着道："虽然先生无意开馆授课，但小女子见先生字迹清秀，想舔着脸向先生讨要两幅字，可以带回去给弟弟识字临摹用。不知先生可否应允？"。
刘秀才见被夸字写得好看，脸色稍霁，思考了一下。他想这倒是也无伤大雅，便点点头道："那倒是可以，余今日刚刚抄写了些经书，你可以捡两张拿去。"。
九禾嘴上道谢，伸手便接过刘秀才捧着的托盘。
刘秀才见她诚心要帮忙，便也没再推辞。
那一摞纸厚厚的，每一张都被小心翼翼地单独卷着，以防止抹花了上面的字迹。只见刘秀才一张张小心翼翼地绽开，拿了夹子夹在早就扯好的棉线上。
九禾看着纸张上这些密密麻麻的字，忽然觉得熟悉。
她再仔细一读，差点笑出声来。
她问刘秀才："先生，这些纸张上，抄录的可是静心经？"。
"你识字？"刘秀才手中动作一顿，回头看九禾。他大概没料到他们这村子里，还有能识字的女子。
九禾笑着点点头。心里却想，她何止识字。
医圣书房里收藏了自仓颉造字之後所有人族的典籍书册。神鬼林中的岁月漫长无趣，为了消磨时间，九禾每日午後都会捧上一本读一读，用以助眠。
如此百年，那些书，九禾倒是读了十之七八，其中关於医药经脉的更是能倒背如流。
只是这本静心却略有些不同。
静心是一本经书。医圣说，这是师祖伏羲为了遏制修行者心中的愤怒，避免因此滋生出万般恶念而赠与後世的一本经书。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伏羲乃蛇族血统。而这本静心，就他以蛇族语言念出来，使弟子以人族文字抄录而成的。
故而除非能听懂蛇族语言，否则绝对不会懂得这本经书的含义。或者说，除非是修行者，会在需要控制心绪的时候默念，否则这本以人族文字抄录下来的静心经，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九禾从没去过蛇族，更加不会蛇族的语言。师傅对她要求并不如何严苛，但静心经是唯一一册师傅严令要她必须背过的，故而她当时用了很长时间把静心背了下来。九禾想，若不是师命难违，她绝对不会再去看那本书第二眼。
然而她做梦都没想到，竟然有人能这样工工整整一字一句地将这本书抄录下来！九禾心中默数着，他竟然抄了足足八遍！
九禾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个子不高又有些臃肿的中年男人，他脚步虚浮，面色暗淡，一看就是个脾肺气虚毫无内力的普通人;且他可是一个人族有功名在身的人族秀才，怎麽可能懂得蛇族的语言？
九禾试探地问他："我听说静心经乃是伏羲为修行者所着，刘先生也修行么？"。
那刘秀才听了九禾的话，大惊失色，连忙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嘴里只说着："莫要提那个词！"。
"什麽词？\'修行\'？"九禾问道。
一听到这个词，那秀才神情慌张，一脸责怪地看着九禾。他四下看看，见并无人听到两人的对话，这才吐了口气，擦了擦脑门上的虚汗。
九禾见他这样，挑了挑眉。她曾听说过，自狼族之乱之後，人族皇帝便在全人族的范围内禁止了修行这件事情。九禾虽不知道原因是什麽，也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可她没想到，就连这两个字本身都已经成了禁忌。
刘秀才皱着眉开始念叨："你这妇人怎得见识如此短浅！这静心经乃是上古伏羲大帝所着，怎麽会是为了......"
他仍然不敢说出「修行」这两个字，便只是比了个口型，又接着道：「静心经作为上古四大经书之一，一直就是我们儒生心中的经典，其中包罗万象阐述了世间万千变化，其之高深，之奥妙，又怎是你这一介小小妇人能体会得到的？正因为静心经之博大精深，故而历朝历代都用以擢选人才，其在经义一科中占比极重！你......"
刘秀才一脸嫌弃地看着九禾，就好像在看一个傻子一样。
九禾静静听着，看着他神情激动，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模样。迎着阳光，她看到飞沫自他一张一合的嘴巴中四射横飞......
她有些无奈......
她终於明白为何叶子称他「傻子」了，如今听来这称呼倒是十分应景。
静心究竟有没有那麽高深她确实不知，毕竟师傅也从没跟她解释过这书究竟说了些什麽。可伏羲乃是医圣的师公，故而是九禾的师祖......虽然她不清楚师傅究竟有没有亲眼见过伏羲，可毕竟中间只隔了一辈人，怎麽着这静心经的作用她师傅是不可能搞错的呀！
而且，自己确实已经用了这静心一百年，它有什麽功效九禾还是清楚地很的......
九禾觉得可笑。
她想，这秀才用了自己前一半的人生背了一堆书，却不知道这些书到底是干啥用的......正如他一把年纪了都不知道他吃的用的都是拿母亲和妻子辛苦劳作挣得的银钱换来的，而他自己明明有能力以最轻松地方式赚钱补贴家用，可一谈到开馆授课就如听到什麽有辱斯文的事情一般......
或许在内心深处他是知道的，挣了钱才能养活家人，也知道这静心经是用来辅助修行的，可他并不在意，或者为了某些原因刻意不去思考这些个话题。
九禾叹了口气，摇摇头。
她开始认真地思考，若换了她是叶子，会愿意嫁给秀才吗？
估计不会吧......九禾甚至在想，若是自己的性子没有被静心磨平，会不会看到那秀才一脸嫌弃的表情时就上去给他一个耳光，把他打醒......
可她究竟是一把年纪了，怎麽能跟这样一个三十几岁的书生一般见识。於是她礼貌地听完他的罗嗦，甚至面上还一直微微保持着一点笑意。
刘秀才慷慨激昂义正言辞地说了好一阵子，却见对面女子一直微笑地保持着同一个表情看着自己，大概也觉得无趣，终於停下来不再讲话。她帮他捧着托盘，看着他将最後一张手稿夹起来晾上。
九禾对刘秀才的兴趣已经淹没在的他的口水中，这便想要告辞离开了。
谁知道刘秀才竟主动开口道："你稍微等等，我房中还有本儿时读过的千字文，可以给令弟带回去识字用的。"。
九禾本想推拒了。毕竟她弟弟，也就是小聂，根本不需要什麽识字用的千字文。但那秀才脚步却是极快，转了身就进了房里，还没等她开口，已经没了身影。
过了不久，他果然手中拿了些东西出来了。九禾仔细一看，他手里的东西竟然还贴心地用细的麻绳捆了好。
九禾接过刘秀才递过来的那一沓东西，见除了一本旧书，几张写满字的纸张，竟然还有一小沓空白的纸和一只笔杆被磨得锃亮的旧毛笔。只听那秀才嘴里还嘟囔着："读书好啊，读书才能有出息。将来科考中第了，才能光宗耀祖，才不枉为人子啊！"。
"这......"九禾有些犹豫着，她听说在人族，纸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特别是普通百姓家里，根本就买不起："我只拿着这书就行了，这纸和笔，应该很贵吧，刘先生还是自己留下......我弟弟，刚刚认得几个子，大概也不知道要怎麽握笔......"
刘秀才却摆了摆手，认真地给九禾解释。大意是从小就要学会握笔，虽然纸贵，但也不能为了省钱而耽误小孩子学习。刚开始学写字时，可以用沙土或者石板，可会了笔划就要在纸上练书法。写了一手好字，才会被人尊重云云......
刘秀才语气诚恳，态度认真且严肃，九禾忽然又因为自己在心里叫他"傻子"而愧疚。
真可惜......九禾在心中暗暗叹息着。
从刘秀才家告辞后，九禾和叶子肩并肩往山上走着。
「他是个好人。"九禾这样跟叶子说着。
叶子拿鼻子"哼"了一声，斜着眼瞧着九禾："你不会还是要劝我接受这门婚事？"。
刘秀才确实是个好人，虽然他有着天下书生都有的一些特点，比如迂腐，穷酸，好面子，自以为是，孤陋寡闻，又傲慢。
可这些都不妨碍他还是善良的。
九禾手里捏着临告别前秀才推给她的厚厚一摞东西，心里想着，这大概也是郑嫂子为叶子定下这门亲事的原因。
郑嫂子肯定知道，或许他不会尊重自己的女儿，但他大抵不会伤害她。
不会伤害，在叶子的世界里，可能就是最大的善意了。
但凡一个不像叶子这般桀骜不驯的女孩子，刘秀才都会是良配。
可九禾看着叶子手腕上已经结痂的血痕，叹道："你的性子若是不这麽刚烈，他或许是个不错的归宿。"。
可偏生，叶子和自己以往见到的那些给自己手腕上划道子的人族女孩子们都不太一样。
她是第一个竟然带着向往的语气谈论狐仙馆的人，也是第一个会来威胁自己的柔弱女子......虽然自己一点都没有被威胁到......
九禾想，每个人大概都有为自己的人生做选择的权利。
就像自己选择了走出神鬼林，叶子选择去狐仙馆长长见识。
在别人的嘴中，这些充满未知的地方都十分可怕，可年轻的她们怎麽会去管别人的想法，她们只想走她们自己觉得有趣的路。
或者说，某种程度上，九禾从叶子身上看到了些自己的影子。
半晌，九禾又道："你要想好了，女孩子的名声在人族大概比性命都重要。你哪怕是仅仅踏入那狐仙馆一步，只怕此生都不能再回头了......可能没人愿意再娶你，这些普通人男耕女织，琴瑟和鸣的日子，与你来说，就只是黄粱一梦了。"。
九禾又叹了一口气："即便是这样，你也愿意吗？"。
叶子罕见地没有接话。
她的脸上一扫之前的桀骜不驯和满不在乎，她的眼睛垂了下去，厚重的刘海再次垂了下来，盖住了她眼中所有的神采。
半晌，她勾了勾嘴角："那你能给我找到一条更好的路吗？"。
九禾犹豫了一下，终於开口："在南熙州与北熙州的交界，有一个神鬼林，若是你愿意......"
还没等九禾说完，叶子扬起头，又是一脸不屑地嘲笑道："莫不是那医仙九禾的老巢？"。
九禾皱眉。
"老巢"？她又不是鸟......虽然梅姨是一只文雀，可他们那里也不是搭在树上的啊！为什麽要把她的家称作"巢"？
丝毫没理会九禾的困惑，叶子接着说道："我年纪小，也没看破红尘，还想体验红尘的情情爱爱纸醉金迷。若是让我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还不如把这三千青丝一把剃了，去庙里吃斋念佛，说不定还能遇见两个相貌清秀的小和尚！"。
九禾被她这脱口而出的狂浪无礼之言打消了原本的想法。她心想，虽然她的神鬼林也有很多相貌清秀的小狼狗，比如小聂，或者小狐狸，比如白嬉......
可她这性格，还是更适合狐仙馆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远远已经看到了郑嫂子家的篱笆。
可再往前走，她们却看到郑嫂子家门口好像围了一群人。
九禾和叶子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奇怪。郑嫂子家地处偏僻，为什麽会忽然出现这麽多人？
两人都快速往前走了两步，人群之中，似乎有些争执声。
九禾看到叶子脸上露出些罕见的焦急。她眉头越皱越深，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叶子一马当先冲了过去。她扒开了人群，九禾隐约在缝隙里看到几个身穿青色长袍，腰佩长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