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把你們的青春丟給我 — 第一章(1)

「好久不见,亲爱的朋友。」

我在嘉义车站兜圈许久,犹如迷路的乘客,又似失忆的旅人,回到熟识的老窝反而更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也许是太习惯从异乡下车。

睽违而归,感觉一切变了好多,不知是它,还是我。

在便利商店买完早餐後,我兜转至後站门口前一大排相连的空座位,肆无忌惮挑取正中间的位置坐,清晓与正午交接的七点多,风还是舒服的,知道七月酷暑,天气不久便会开始炙热,便格外珍惜此刻。

先拨通电话给在家的母亲,告知我返家的讯息,另一头的母亲又惊又喜,问我吃早餐了没,我说没吃,但买了,啊还有,午餐也不会回去吃。她说,好,那我去备晚上的料,我说不用了,但是她坚定不移,我不禁想着,回到家看见白雾蒸腾的三菜一汤,一定要用力地揽住母亲,告诉她我真的很想念她。

住在台中的日子我日夜都在赶委托,名义上是自由工作者但我感受不到半分自由,仍旧被时间追赶着。思及此便觉自己亏欠母亲好多,她每天都系念我和我姐,我却只有在工作之余偷得半日闲时,才会想起她。

也许,有时候,该回过头看看,那些人。

那些爱我爱得纯粹的人。

结束通话後,我拿出早餐开始吃,享受忽得的清闲,我还没要回家,想起此趟返乡的用意,内心再度滂澎起来。

「我们都要回到这座舞台。」

为一句重回脑中的话,一念之间,我订下往嘉义的车票,没有太多时间反悔或驻足,便忙不迭地搭上南下的自强号。

忙碌使我们忘了赴约,这冲动的行事,有一刹那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十六岁时,我也是这麽感性而鲁莽地度日,正因为如此,才创造我遇见他们的契机。

我要回去了。

多麽希望这一次的冲动,也能带回什麽,我失去的东西。

我暗暗想着。

嘉义美术馆坐落火车站附近,日治时期菸酒公卖分局湖蓝色窗框和面砖,原富的复古感使时间的催化只将它塑造得更有韵味。

它的存在对我而言特别有意义,第一次来访是试营运的第三天,十八年前的九月,和高中的直属学妹钻上那配色轻巧的白色楼梯,略为陡峭的台阶让我们紧紧牵着手,她说楼梯是世界上最可怕最邪恶的东西。

它外观虽是古旧的气象,内部却是年轻的空间,一尘不染的大片玻璃将日光诚邀入室,在剔透的地面铺上光影的痕迹。

外部则是当时特别喜爱的灰白色石子空地,现已不如往常的无瑕,淡淡的脚印交叠起来成了陈污,很幸运能在它风华正茂的时代中踏上这块土地,还可以骄傲地说,我有见过它年少的样子,就和大雪斟满大地一样震撼美丽。

但它不是我的目的地,只是顺道去了那里。

真正的去处是对面的文创园区。

我穿过先前不太会过的马路──因为它只闪黄灯──穿越後是它周围的人行道,再走几步路,经过时常摆着大型的艺文活动宣传看板的园区门口,就是园区的内部了。

十八年前我通常骑脚踏车进入,这前身是旧酒厂的园区颇小,脚踏车仅需两分钟就可以从大门口行至另一个位在陆桥正下的出口。我去过松山文创园区,知道这面积根本无法比拟,不过也挺合理,学生时期和家人报备去处,不是东区就是西区,这小小的、只有两个区的城市,早惯於精简,也无须特别去忧心。

但这寸草之地,却乘载我一半的青春。

「欸,柯悦祈,好想直接住在这里。」想起常常在耳边响起这句话,源自於当时同是话剧社的男同学温季。

它没有曲折的小径,只有一条笔直的大路,周围列着钢筋混凝土的厂房或红砖矮楼,我没有到访的这段日子,意外发现它仍美好如初,惟几栋翻新的建筑令人有些怀念它的旧貌。过去和夥伴骑脚踏车经过这附近的路段,总要刻意穿越园区,彷佛要视察有没有人在糟蹋这占地3.9公顷、我们自认为有职责好好护拥的领地,现在想起来才觉得我们真像一厢情愿的痴情汉,给着暗恋对象不必要的温柔。

但也是因为有一群夥伴陪我一起痴情,才敢这般大胆吧,就像高中时男孩总喜欢结队到喜欢的女生班上偷看几眼,然後发出青春期的笑。

我持续慢行在园区街道,同时间回忆也像扯断的串珠般涌入,尤其是关於那最常陪我来到这里的人陪我一起倾尽青春,年轻时总以为他们也会陪我慢慢长大和变老的两个人。

温季和小杏。

我一面走着,陪我痴情的人们的名字和容貌,渐渐於脑中清朗,我翻出云端资料夹的联络人,在众多委托人和编辑的姓名间搜寻,靠着笔画找到几支熟悉的电话。

在话剧社度过两年的时间,一起筹备一场公演,一同享受舞台的光,然而自从毕业後便几乎不再联络的夥伴们,往昔的约定像不曾存在过。

也许今天该约他们一起来,尤其是那两个人,但我不知道这多年後的叙旧究竟有没有意义,说不定我们只会尴尬相视,草草离去,或是很多人缺席。

後来还是一个人来了,不过我没意料到文创园区的诱惑会使我再度牵挂起那些人,反反覆覆地将手机塞进口袋中,这时我看见了一个画面。

是一群在练舞的少女。

她们在快歌中跃动和摆臀,歌曲结束後,她们相互拥抱。於是我内心的渴念忽然苏醒。

「不管什麽事,做就对了。」

木子老师……他曾经如此斩钉截铁地嘱咐我们。

是啊,我想见他们,为什麽要犹豫呢?

於是我再度翻出联络人资讯,我想见他们。在短暂的时间内,我想好第一通电话该拨给谁,事情想得太简单,按下拨号才瞬间感到内心强烈的翻涌,同时也焦虑着拨下去只听闻「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这冷冷的告知。

所幸电话成功拨通,我几乎要流下慨然的泪水。有某个瞬间,觉得自己在做很伟大的事。

第一通拨的电话是温季,温季是我的国中同学,高中时不小心被我拉进话剧社。比起其他话剧的夥伴,他是我最早认识的人。

然而另一头传来女人的声音,我刹时语塞了,我怀疑自己打错电话,拿下手机看一眼,是那个名字,没有错。

「我……。」脑海交织好几个理由,只让我更感到困惑。

「谁打给我?」

这时对面传来另一个声音。我心头一紧。

「我不知道,你接。」女声又道,只是慢慢地远离,而另外一个声音则慢慢的靠近,一直到话筒只剩他的声音。

「喂。刚刚是我姐。」

听见那有点鼻音的嗓线,和十八年前相比,只是添了点被岁月尘埃刮伤的嘶哑感,几乎是原封不动地从十八年前运送至今天。

我果然,一定记得他的声音,是他,真的是他,我差点就要忘记自己已经是个大人,毫无修饰地脱口而出,你要不要来?要不要来陪我?

像年轻时做什麽事都要有朋友的相陪。

「你是……。」

「柯悦祈。」

他沉默一阵,才不热情地说:「我知道。我的手机,有记你的名字。」

「嗯……。」他说完这句话,我突然尴尬了,不知道要说些什麽,呆呆地握着手机,站在文创园区的大路正央,早就知道先写好讲稿的,面对好久不见的人,我居然妄想自己能像十八年前那样电话一通便落下大堆扯谈。我乾乾笑了两声,不停告诉自己,不要尴尬,不要尴尬,不要尴尬,正准备开接下一句话,电话「嘟──」的一声挂了。

我迟半秒才反应过来,哀怨自己的紧张误事,又被他冷落了。

而我也想起更难过的事,现在也不再是以前,被他句点,还能直接埋怨给他听的年纪,时间夺走我们许多权利,总要到事情来时才会察觉到这个现实的更易,但往往又无能去改变。

我叹一口气,朝贩卖文创商品、名为梦想屋的商店走去,突然好想恣意地休息一场,正当在店内长桌前的高脚椅坐下,萤幕弹出那久违的姓名通知,我发现他现在的头贴是黑白的,只有他的半个脸,还是低着头的,使我看不清他现在的模样。

『我现在这里很吵。听不到。』

看见温季发讯息来,重新给了我希望,赶紧回覆:『对不起,我应该先写讲稿的,打了结果都不知道说什麽……』

隔了一阵,他传道:『傻眼。写什麽讲稿啦。哈。』

『所以呢。为什麽打给我。我吓到。』他又道。

『我现在人在嘉义。』

『什麽意思?嘉义的哪里?你出车祸喔?』

『什麽鬼啦!我在文创园区。』

我开始思考该如何表达,我现在在做的事,他忽然发了一则:『喔。你也要喔?』的讯息,我有些懵,过这麽久了,讲话不讲清楚以为他人都懂他的习惯居然完全没变。我将原本打的文字暂时剪下,改道:『??』

『你也要去喔。』

『去什麽?』

『今天公演。』

我将手机放了下来。

耳熟的名词像狠狠的雷劈。脑海断片好一阵子无法修复。这时,我的记忆再度泄洪。

对呀。

现在,是七月啊。

学生们最爱戴的暑假。

同时也是,我走进彼此心里的日子。

今天是公演。

我怎麽会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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