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龙飞问我是不是还要开除他的时候，我想了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开吗？留吗？今天一时冲动叫他走路，是有那麽一点後悔。但把这个人留在身边，又有一种过於亲近的危险讯息。相较於这个，跟他在一起时那种让人放松的安全感，偏偏让人觉得很舒适，好像只要有他在，就可以放心休息。
最近常觉得自己累了很久很久，但到底是怎麽累着了呢？心理也不太清楚。
想赶走他，又舍不得那种松驰感。这种矛盾，就是让我沈默的原因。
「不说话？好吧！不说话就是默认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反正除了通知我，你也没通知别人不是吗？」陈龙飞说的很笃定。
「你怎麽知道我没通知？要是我已经跟人事部门说了呢？」虽然其实是没有。
陈龙飞狡诘的看着我：「我赌你没有跟他们说。如果真的说了，我就认命，乖乖掰掰。」
手机铃声还蛮大的，忽然响起，我又被惊了一下。自从青苹过来一起住之後，我几乎患上手机惊吓症候群。三番两次电话来得突然，都是通知她出事的消息，要不然就是她自己做妖突发状况。心脏有些不堪负荷的跳快了两拍，本来有些昏沈的脑子都被吓醒了。
还好青苹只是说同学们都离开了，她有点饿，要我们帮她带个简单的食物回去，不想吃饭，只想喝汤。
於是陈龙飞打了个电话，我们便开回去可口小馆外带一份汤。结果勤姐用保温罐装了一碗只送不卖的私房汤让我们带回去。
到家以後，才知道是加了许多蛤蜊的金针排骨汤，还是我吃得赞不绝口的大蛤蜊，一打开盖子就鲜香扑鼻。青苹也跟我一样是蛤蜊控，整罐汤吃得见底，点评了四个字：「好吃死了！」
我把保温罐洗乾净，让陈龙飞带走。离开前他说了一句：「我明天会准时上班的，李经理，明天见！」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自己竟然笑了。
接下来好一阵子，青苹每天上下学都需要接送，大大的打乱了我平时生活的节奏。
早上送青苹上学後的时间有点尴尬，距离上班时间还有点早，但回家再去上班，又只是无谓绕路和浪费时间。所以还是直接到公司，我以为自己是最早的，但看样子有人比我更早。业务部的灯已经亮了，我直觉的猜想应该是某人吧！也就没走过去，直接进了执行经理办公室。
早餐跟青苹一起在家吃完才出门的。但还没喝咖啡。
咖啡这种东西很奇怪，如果从来不喝，那有它没它也没什麽不同。只要一旦开始喝了，它便在生活里落地生根，再也离不开。
早已咖啡成瘾的我，每天都是湘玲手冲一杯黑咖啡进来。但今天来太早了，连楼下咖啡小栈都还没开门。正想着自己去冲的时候，有人敲门，进来的果然是陈龙飞。
手上拿着一杯冒着香味和热气的咖啡，那味道有一种陌生的熟悉……
就是……你知道那是咖啡，却又完全不是习惯的味道……是一种混合的、包含着花果香气的咖啡。
我接下这杯咖啡，靠近鼻子闻了闻，问说：「这是什麽？」
陈龙飞说：「如果我们氛茶出一个系列，是带着咖啡香的果茶，经理大人觉得如何？」
我没有回答，若不是手上的这杯咖啡，泛着让人迷醉的香味，我一定会毫不留情的打枪这个说法，不是什麽东西都可以拿来混搭的，不知道吗？
但这弥漫在办公室里的醉人香气，让我改变了想法……
陈龙飞看我没回应，又接着说：「花果香味的咖啡是以咖啡为基础，搭配清淡的果香。咖啡香味的果茶，是以果茶为基调的，加上浅浅咖啡香。我们氛茶做的是茶，不能试试吗？」
我说：「你也真敢想，咖啡的味道这麽浓烈覇道，只要一点点，就全都是它了，哪里还有茶的空间？况且一山难容二虎，两个有独占性的元素放一起，还怎麽纯粹？」
陈龙飞走到我的景观大窗旁，把染印着薄荷叶图案的窗帘往旁边拉了拉，说：「生活这麽多彩多样，纯粹有纯粹的精致，融合有融合的特别。早晨的阳光他不美吗？但我们没法说出他是哪一种颜色。生活里就没有纯粹，它却有一种多变的风味。生命如何能够纯粹？只要他呈现的有内涵有深度，就是美好的不是吗？」
他站在窗边，如他所说一般，晨曦斜映，我却形容不出那颜色。一整片温暖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呈现了一个光影幻化的美好侧颜，本就高瘦的身材，在他背後的影子更是颀长，曲折的延伸到了後面的沙发上。朝霞与他挥洒成了一幅水彩漫画。
我有点看怔了，楞楞的说不出什麽话。
我的沈默可能更加刺激了他表达的欲望。陈龙飞缓缓走近我的办公桌，又接着说：
「一样的颜色，如果你调得好，他就是一幅变化万端尽显风华的画，如果调得不好，就只能是满纸污浊，不知所云……
我觉得香味也是这样，不是不能调，但是这千变万幻的味道，怎麽搭才能搭出它特有的风味，如何混合才会混出我想要的，然後让那些不应该出现的杂味消失。
有人穿衣的混搭风格创新特别而好看，有的人却搭的怪异莫名，让人不舒服。
我不爱追求单一的极至，反而最爱新潮有创意的搭配，如果在“香味”这个领域里，能引领新的潮流或风气，那就是我最大的成就感了。」
然後，他咧开嘴笑了，说：「经理姐姐，你怎麽都不说话，搞得我心慌慌的，我说错了什麽吗？不会又要开除我吧？」
本来就不知道要说什麽的我，一时之间更无语了。为了掩饰我的尴尬，只好拿起手中的果香咖啡轻轻啜了一口。
「这咖啡真的不错！」我发出了由衷的赞美。
「我可以每天都冲一杯不一样的给你。」陈龙飞说。
我的赞美应该是鼓励到他了吧！我想起了另一件想请他帮忙的事：「下午可以麻烦你帮我去接青苹下课吗？」由於某种原因，我十万分不想去青苹的学校。
陈龙飞意料之中的一口答应了。
他离开办公室之後，我看着那扇大景观窗，和斜射进来越来越刺眼的晨曦，沙发上空无一人，连空气都很安静。心中浮现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刚刚在这里说着话的陈龙飞，只是小时候看的小说或漫画里的一个人物，而方才流逝的时间，并不真实存在着。
到了下午，发生一件事，让我改变了原本的计画。
「悦心茶品」的业务部经理徐秉谦连系我，说他们计画要推我们另一个茶品，但要我们先送样品过去。如果我去了，就来不及把车开回来，让陈龙飞去接青苹。
但徐秉谦又说想当面跟我谈，而且我们业务部除了工友，全都出差的出差，病假的病假，只剩一个陈龙飞在公司。
我应该可以自己叫车去「悦心」，但我却决定让陈龙飞陪我去，也许是带着人，比较有经理的架子吧！预计那边结束後，我再搭计程车回家，他则开车去学校接青苹。
悦心其实一杯茶的时间就谈好了，也不知道徐秉谦为什麽非要我亲自来，不过倒是送了我一对很精致的琉璃对杯，说是他们公司特别订制的十周年纪念杯，确实很美，我也很喜欢。
陈龙飞说：「反正是顺路，为什麽不一起接了青苹，再把你们送回家？」他这麽一问，我也觉得，为什麽不？我有什麽好躲的？心念一转，就上车跟他一起去接青苹了。
事实证明，我还是该躲的。不想看见谁，就偏偏看见谁。不想他来的，就一定会走到你的面前。
青苹因为受伤的缘故，学校给了一张特别通行和停车证，让我们可以直接进入校园，在最靠进教室的地方接到她。
我们停了在穿堂前的空地上。正好是放学时间，一批一批的国中生从教室和各个楼梯出口走出来。我们等了一会儿，直到出来的学生变少了，才看见程宇刚和青苹一起出现。
上次去过家里的林蔓芸和梁敏馨，一人一边像左右护法一样陪在青苹身边。
青苹伫着拐杖，慢慢的走着。程宇刚则是在旁边帮忙拿着她的书包，四个人有说有笑的走过来。不知道程宇刚说了什麽，青苹还举起一只拐杖对着他的腿拐了一下，程宇刚矫健的跳起来躲开，很皮很开心的样子。
靠近一点的时候，陈龙飞下车跟他们打了招呼，帮青苹打开後座的车门。青苹上车之後，陈龙飞也进了车里准备开车。
突然听到「砰砰砰」敲打车窗的声音，青苹也吓得「啊！」了一声。我回头看见在她身侧的车门外，有一个长发的年轻女子正在用力的敲打着车窗。
呆在车旁边还没离开的程宇刚和两个女生，也都吓得不知怎麽反应。
陈龙飞把车子打回停车档，就要下车。我一把拉住他，有点仓惶的说：「不要下车」
陈龙飞轻轻握着我的手点了点头说：「没关系，你们不要下车，宇刚他们还在外面，我下车看看什麽情况。」
他的眼神很坚定，看起来一点都不慌张，让我也心安不少，回头看了看青苹，也跟她点了个头，叫她别害怕。
青苹只是突然的一瞬间被惊吓到，现在看起来就还蛮冷静。她定定的看着我说：「姐！是她……那天把我推下楼梯的那个……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