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荼蘼花事 — Vol.17 "戲"

「冯经理,好久不见。」

西装革履的男人见到冯玫绮与盖儿的身影映入眼帘後,亲切地上前来与她打招呼。彷佛他们很亲近似地。

「和晟创投的林副理,刚新婚,去年中和您在台中一起吃过饭。」

盖儿凑在她的耳边慢声缓气地提示,彷佛早就将聚会上所有人的背景都调查得一清二楚了。冯玫绮点点头,堆起一个合宜的微笑,向男人回道:「好久不见,林副理。你太太最近还好吗?听说你们有喜了。」

看来助理并不是唯一细心记人记事的一方。

「是啊,准备要当爸爸了,这应该是这阵子最後一次在国外走动。母子都很稳定,下个月就待产了……」男人一旦开始谈起自己美满的家庭便滔滔不绝,跟谈起自己的事业一样。冯玫绮忙笑着,状似真心地倾听这个好消息。

但当结束了这一轮的应酬时,盖儿向她问道:「您是怎麽知道他太太有喜了?」

「我不知道。」冯经理淡道,啜了口用精致玻璃杯盛着的气泡水,同时小心地不让自己的口红花了。

「就算没有,他也有话接得下去,说些他们想先忙事业之类虚伪的话。只是给他开点话,磨些时间而已。」

接过女人的玻璃杯,盖儿目送冯玫绮主动上前与另一间百大公司的主管攀谈,那体面优雅的笑容中根本看不出她昨晚的狼狈。有几位主管关切地问了她手上的伤,冯玫绮只说了是前阵子在家不小心摔破杯子才划伤的。听到这显然是谎话的答覆,助理苦笑了下,将她的杯子又端到了清洁台上安放⸺横竖总有人再给冯经理端杯酒水的,这是男人自认为的风度,也是她的设想。

「辛苦了。」

一天下来,盖儿反倒不觉得疲惫。今日的冯经理固然繁忙,但将情绪收敛得极好,彷佛前些日子的反常都只是一场梦。盖儿望向正与最後一位高阶主管问候的女人,她仍是俐落而不失温婉的交际态度,一颦一笑显然都蛊惑着男人的心。而这只是为了扩大人脉而已,助理心知肚明。对於女主管她也有一套。

这场研讨会竟变得有些像一场离别会,在盖儿的心底深处感到有些空虚。冯玫绮给她的感觉又恢复成来到香港前那些公务化的疏远,虽说她并不想期待什麽,但或多或少有些什麽已经在她心里起了点变化,就像小时候吃的糖,舔开了薄薄的甜糖衣後,在底下的是愚人似的酸涩味道。

盖儿时常想起昨日午後发生的一切,那是她们对彼此的一场救赎。她放不下那些感触,害怕要是不多想点的话就会逐渐淡忘,这就太过可惜了,而时间是现实的,想着想着她还是发现记忆中搂抱的温度逐渐模糊,只剩下冯经理媚红的身子与流泪的模样,像一帧帧照片般留在她的脑海里。

「走吧。」

冯玫绮点醒了她失神的思绪,在离开那些公务人物後,终於显露出一丝疲态,对待助理的态度冷淡得恰到好处。

「嗯,车子再五分钟後就会到了。」

盖儿接过她手上来自厂商与不同公司的代表赠予的资料,让冯玫绮得以让光扣着提袋都扣红得发白了的手指休息一会。

「……您晚点还会出去吗?」助理低着头,问了这句话。

冯玫绮没有回覆得很明确,只是道:「今晚要把行李整理好。」

於是盖儿嗯了一声,陷入各自的沉默。

上了车後,盖儿这一天下来後也起了睡意,并没有跟冯经理说上什麽话。但昏沉中她勉强自己睁开过几次眼睛,看向了身旁的女人,而冯玫绮只是托颊望着窗外,垂在肩上的发丝柔亮,侧颜看起来很平静,却也有说不上来的一种落寞感。之後,她真的睡沉了。在驶进快到酒店的前一条街时,冯玫绮轻轻地摇了摇盖儿的肩膀,对着睡眼惺忪的年轻女人道:「盖儿,该起来了。」

冯经理是先下了车的那一个,迳自往酒店门口走了进去,助理则是安静地跟在身後,生怕走得快了,两人平着肩会生一份尴尬。

「你晚点能过来一趟吗?」在电梯里,冯玫绮却突然开口问道。她们明明都知道的,就算不这麽问,盖儿也会找个藉口去帮她整理行李,像前些日子一样。

「好。」然而在盖儿耳里,问出口的问题听起来莫名地像在暗示着什麽⸺这又是一次邀请吗?冯经理在想的是什麽,盖儿从没能摸透,就连昨天的那次踰矩都是她突如其来的主动接近,没有一分犹豫。

十楼到了。电梯门开了,冯玫绮头也不回地回到了一零四六号房里。

她们会在蹉跎中耗尽她们的缘分吗?

盖儿关上自己的房门,垂下眼眸想着。时针刚指过了五点半多一些,她感到全身乏累,还是决定先去冲个澡才来处理行李的事儿⸺对,说不定冯经理只是想请她帮忙收拾行李罢了。而这个可能性之大,让盖儿顿时清醒过来,为方才抱着无谓期待的自己感到丢脸。

温热的水流沿着她的脸庞线条滑过,而後慢慢触及了她的背脊、腰腹与站酸的小腿。盖儿敏感地发颤,背部在温水流过时突发的刺痛感让她倏地又关上水,抬手不解地轻轻抚上自己的背,她这才发现刺痛是源自於几许抓痕。冯经理留下的,她那美丽的落日色指甲。盖儿脑海中的一切再次变得清晰,绝美得令她感到疼痛。她再次开了水流,冲湿着自己的发顶,虔诚地闭上双眼在心底呢喃出了冯玫绮的名字。

待她出浴後,已经又过了半小时,傍晚的天色唯美得正好。今日的香港是阴中透着光的。

冯经理在六分钟前给她传了则讯息。

「过来吧。」

肩上还披着毛巾的盖儿面色红润,望着镜中还在滴水的发丝,一时间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刚洗完澡。」发出这则讯息後,盖儿连忙放下毛巾,到浴室里试着用最快的速度把头发吹乾,连冯经理回了什麽都不敢看。估计她自己也察觉到这回覆有些煽情。

当她站到冯经理的门前时,原本想如常地刷房卡进去,但想起前几天的种种,竟一时生分了。

「噢,」不过冯玫绮恰巧开了门,似乎也被门前的她吓着了,眨了眨眼。

「怎麽不进来?」

「正要进去。」盖儿的眼神游移了下。

「刚好,我准备去拿些冰块。」

冯玫绮指了指怀里的冰桶,助理这才发现她只穿了简单的棉上衣与短裤,从没有过如此轻松家常的模样。注意到盖儿的目光何在,冯经理不禁莞尔,道:「这套不打算带回台湾了,想说最後再穿一次当作睡衣。」

「我去帮您补冰块吧。」

她可不能让其他不晓得从哪儿来的男人看见冯经理的腿,不能,哪怕一丁点透红的皮肤都不能。盖儿毅然决然地将冯经理怀中做工别致的冰桶拎走,就像没几天前一样。

当她取了些冰块回来後,终於得以冷静地刷开了这扇房门,或许这会是最後一次。但,又何妨呢,她们都说不定明天或者以後会如何。

盖儿将冰桶放到冰箱上,问道:「您打算喝点酒吗?」

「你。」冯玫绮淡语纠正,正在将一套衣服从衣架上取下,慢慢地摺好。

「……抱歉。」助理把冰箱打开,望向里头又是一瓶全新的香槟跟……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酒店里也准备了啤酒,不禁叹道:「原来有啤酒的吗?」

「我请前台准备的。」冯经理看起来有些得意的模样特别可爱。将指尖贴在唇瓣上,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是不分国境的。」

盖儿简直想亲吻她。

「那,我把啤酒冰一下。」

但助理忍住了冲动,每一次都是。

「等等,先帮我用毛巾包些冰块。」打断了盖儿的动作,冯玫绮苦笑着解释道:「我今天早上洗澡时没注意,撞到手肘,现在它看起来有些瘀青。」

望向冯经理秀出来的手臂,盖儿怔了怔,然後才露出一个微笑,表示了心领神会。

「但,感觉不太有帮助。」

「没事,凑合着用而已。」

冯玫绮接过她手上还在滴着冰水的毛巾包,有那麽一秒钟让两人的指尖碰在一起,盖儿倒马上不着痕迹地退开了,站直身子,就这麽看向依然蹲在床旁整理着行李的冯经理,她思考过後觉得站着始终有些不恰当,心一横,也缓缓地蹲了下来。

「你先冰敷吧。」盖儿又小心地将身子倚向她,说道:「我替你整理就好。」

冯玫绮抬眼看向她。

「你的行李已经整理好了吗?」

「差不多了。」

盖儿清楚冯玫绮其实并不在乎,把她叫过来肯定另有用意的。

於是冯经理带着冰毛巾坐回床的一侧,让助理如过往的两人出差一样,替她整理好这些麻烦事儿。盖儿低着头,她听见女人下床的声音,然後经过她的身子,接下来是拉开啤酒罐拉环的声音。她没有抬头看过去。直到冯经理又开了一罐,她才停下摺外套,将目光迎向走过来的冯玫绮,礼貌性地接过樱粉色的啤酒罐。

「谢谢。」

「我没有挑啤酒。」冯玫绮只是这麽说,语毕後仰首喝了一口。

「没想到他买了这麽女孩子的水果酒。」

盖儿笑了起来,这是她难得看见冯经理喝的不是洋酒,有点儿新奇。

「很漂亮呀。」助理喝了口後说道,喉头沁凉,酒气蒸腾。

「你果然是年轻人。」

「或许吧。年轻人总是有心思留给浪漫。」

「盖儿,你今年几岁了?」

「过了下个月就二十八了。」

「没记错的话,你进公司也四年多了吧?」

冯玫绮忽然关心起她的经历,这让盖儿不解中带些防备。但她不想对冯经理有所防备的。所以,又喝下一大口偏甜酒液,她接下去:「对。在分部当了一年的文员,之後就跟着您……你了。」

冯经理碰了酒後,脸庞与手臂总是最先开始发红的,而後是大腿的皮肤⸺别问她是怎麽知道的。短发女人顿了顿,似乎没有想到这个话题这麽快又绕回她的身上,最後才轻声道:「……你做得很好。」

这句话能让盖儿想到许多意思。或许冯经理想起了她们俩某个太过亲近的瞬间,或许是一顿饭,或许是一次公务上的提醒。又或许全部都是。在冯玫绮的心底也没别的,不是很好的人或让人信赖的对象,她就是个「做得很好」的助理。

於是盖儿不发一语地笑了笑。总比被汰换好。她是这麽想的,所以拼了命地将冯玫绮交代的一切照顾得仔细,却也成不了更多了,横竖都是要离开的,无论多好,这都是冯玫绮的意思。

「对了。下周三中午十一点半,在永丰冰室,帮我记着有顿饭要吃。」

「是哪间公司的人呢?」闻语,盖儿马上拿出了手机来查看行事历,顺带问道。

「我的未婚夫。」

「……好的。」

永丰冰室,未婚夫。盖儿艰难地拼出了这个词,而後储存在下礼拜三的那小小方格中。她这麽一看,冯玫绮和她回台湾後又要开始日复一日繁忙地处理公务了。这些日子就当休了一场奢侈的长假吧。她望向坐在床缘的冯玫绮,脸颊上的晕红正好妩媚,冰毛巾袋敷过的右手肘上带了些湿痕,上头的确有块发紫的瘀青。盖儿感觉心里麻麻涩涩的。她看起有些苦恼左手掌上被冰水浸湿的绷带,低着头瞧了一会儿,又不好就这麽把湿透的冰毛巾直接扔在床上。

「我帮你换药吧。」於是盖儿开口了,这也让冯玫绮察觉到助理一直是注意着自己的。她想了一下,最後才点点头,回道:「药膏在我的包里,白色药袋。」

拿了药膏後,盖儿坐到她的身边,接过冯经理手上的冰毛巾搁在床旁的柜子上,然後开始有条不紊地替她取下绷带,说道:「冰敷过的话,瘀青明天应该就会消了。」

需要照顾的冯经理是她眼中最为柔软的模样。拆了绷带後,盖儿才看清楚她左手手掌上的伤是多麽怵目惊心⸺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了,伤口却不止一处,除了一条较长的疤痕外,还有些小小的划伤。

「这到底是怎麽……」盖儿嘀咕着,挤了些药膏在棉花棒上,方才轻轻地擦到伤疤尾端,冯玫绮空着的那手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伴随着一声急促的短气。

「疼。」

於是盖儿停下来了,冯经理这才意识到什麽似地将力道放松了些。她的脸色看起来很糟糕,抓着助理的右手湿漉漉的,冰凉无力。

「抱歉。」盖儿讷讷地说了声,心思有些不安。

「冯经理。」

见冯玫绮不语,但眼底那分明是受伤的情绪,盖儿忍不住问了出口。

「离开香港後我会忘记这一切的。只是、我只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冯玫绮思忖了许久,才抬手,开始重新为自己的伤口擦药,神色宁静而压抑。

「……只是遇见了一个朋友。」她表现出了一瞬间的痛苦,又马上掩饰住。

未婚夫、朋友……盖儿失落地蹙起眉头,感到不可置信般。她甚至想,一开始就不该喜欢上这女人的。冯经理会变回游刃有余的模样,她知道的,时间一久,她就永远错失这样的机会了。

「冯经理……」

助理靠得更近了一些,支撑着身体的手臂却略略发颤着,好似一不用力撑住自己的话,整个人就会化了,陷到地下去。冯玫绮并没有退开的意思,别开了目光,只是任凭盖儿用拇指指腹缓慢地抚了抚她的颊侧,最後鼓起勇气在女人的唇角上落下极尽忠诚的一吻。

「让我帮你好吗?」

盖儿姿态卑微地哀求道,掌心却已经搁到了冯经理裸露的大腿皮肤上,温柔地摩挲着,似在安慰,又似暗示。

「我是真的很心疼你啊。」

非常轻而不明显的,冯玫绮倒抽了一口气。而後才放松身子,哀伤地微笑着回应。

「……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

听到这样的答覆,盖儿终於低头掉下泪来,却哭不出声。两人的距离不到几寸,冯玫绮只能安静地看着助理努力地消化掉这份混杂失望与遗憾的情绪。

无论在此时给予什麽,似乎都太过分了。

隔日一早,她们都经历了一场宿醉,开门见了面後,又像什麽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眼色平淡地对上了彼此的眸子。

「您是冯经理吗?」

在飞机上的冯玫绮正好划了个靠窗的位置,望向香港国际机场的一排透明窗,心底竟真的沉静了下来。上头有无数的旅客走过,每个人都有来到或回到香港的理由,来来去去。

在退房时,酒店前台微笑着向她问道。

「是。」冯玫绮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开始收起退回的押金,顺手把护照拿出来预备用。

「您的朋友一早来前台留了话,要祝您生日快乐。」

前台是个笑起来很温柔的年轻女人,甚至太过官方了,但冯玫绮并不在意。她的思绪很沉,有点儿惘然,在此时兜不起一个礼貌的笑容。

她感觉到,这是她们俩的最後一句话了。

「盖儿。」

「嗯?」

冯玫绮看回了年轻的助理,盖儿正在给她明天的行程做确认。

「我今天早上看了人事发来的一些履历。」她伸了个懒腰,轻声说起。

「但没有一个看起来够好的。」

盖儿一愣。

「……所以?」

「所以,我想问你,」冯玫绮的眸底闪着淡淡笑意,接道:「你要不要多留一阵子?我知道这不公平,但薪水跟待遇都可以再谈。」

在机长例行报告的广播结束後,飞机慢慢地向前移动着。盖儿看着冯经理,一时间什麽词汇都来不及建构了,过了良久才调整好过於喜悦的情绪,终於能挤出这个词:「我知道了。」

她们本不该这样开始的,但日子一久竟变了,变得认为也不该就这样结束。

过了这事儿後,盖儿从别的业务口中又听说,冯经理退了婚约。幸好这件事原本就结得不大上心,所以收拾起来也不大麻烦。

冯经理依旧会让盖儿往法国的一个户头汇钱。

她最好的年华已经过了。有一回,盖儿在夜间来到她的办公室时,发现冯经理正放着一首曲子在办公。见到盖儿来了,她阖上手上的最後一本案夹,只是抬头对助理若有所思地淡笑。

「走吧。」

心花怒放,却开到荼蘼⸺恍惚中的这道女声哼的是粤语又或国语,盖儿始终是没能听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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