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靖凡一夜都没睡好,每每即将入眠,一意识到身畔有人,便会立刻惊醒。
那已是牢牢刻在身体里的本能,唯有独处时,才能让身体与感官放松下来,就像寄居蟹必须躲进壳里,才会感到安全,只要有旁人在,就无法真正放松,那种感觉,就像双脚踩在悬空之地,心里头怎麽也不踏实。
天才刚亮,他便起身离开床铺,盥洗完毕,到厨房为自己冲了杯特浓黑咖啡。
打开冰箱,平日不开伙,物资贫乏得可怜,他想了想,关上冰箱,拿了钱包出门,在离家最近的超市买回几样简单的食材。
君颖走出房门时,看到的便是男人穿着围裙,手持锅铲站在厨房里的画面。
很居家、很寻常的一幕,晨光照映在男人俊雅沉静的面容上,她默默瞧了许久,不舍得移目。
男人感应到她的注视,回眸道:「我只会煎蛋饼和土司,你挑着吃吧。」
他厨艺算不上好,是离家这几年才动手去学的,也只会几道简单的料理,应付偶尔半夜腹饥的水准而已。
君颖靠近餐桌,瞧了一下,拿起一片烤好的土司,抹上厚厚一层草莓果酱。
男人端着煎好的火腿蛋饼走来,看着她的动作。「你喜欢吃这个?」
很多人大清早都不爱吃甜的。
她摇头,将抹好的草莓土司放进餐盘,推向他。「你喜欢。」
卓靖凡也没太意外她为什麽会清楚他的喜好,家里既然有草莓果酱,并且摆上桌,就表示他有打算要吃,她只是观察力入微而已。
他们於是默契地接手对方的餐盘,各自愉快地进行他们的早餐时光。
吃过早餐,卓靖凡进书房处理公事,君颖在客厅读剧本,等他处理完公务出来时,家里的小娇客已经读完剧本,正用毯子把自己裹成小白熊,戴着耳机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他走上前,顺势看了眼平板上的画面。「在看你以前的作品?」
有些人会去回顾自己历年拍过的作品,从中检讨缺失与改进之处,让自己的演技得到更多的启发与昇华,有助未来诠释相关角色时,能更臻成熟,不过她现在看的,是早年的青涩之作,对她现在的演技不会有太大的助益,应该是纯粹打发时间看好玩的。
君颖按下暂停键,仰眸看他。「这个,你看过吗?」
「看了一点。」毕竟是她的成名之作。
剧本算不上多创新,就是聊斋那路子的人妖恋,很市场的商业片,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君颖当时出道不满一年,拍了几支广告、接了些代言、跟过几场秀、也参与不少公益活动,曝光率不算少,但始终没有真正属於自己的作品,让君颖这个名字在观众心中立体起来。
这部剧虽然不是顶尖的好剧本,甚至不是女主角,却是当时的她所需要的,所以当剧组对外选角时,他做了一番安排,帮她要来这个角色。
事实也证明,他当初的推想没有错,她很适合这个角色,一朵冷艳绝媚,恬静寡言的小花妖,只要本色演出即可,评估过这是她的戏剧处女秀,不宜难度太高,她应该还驾驭得了。
而她的表现,也远远超出他的预期,尤其剧中,她为救男主角而牺牲自己的内丹,散尽百年修为,最终成为男人园中的一缕春色,倾其一生为他绽放一季的美丽。
剧情是狗血了些,却成为本剧最大的亮点,当同伴问她:「值得吗?你为他付出这麽多,他却终其一生,都不知晓你爱他。」
她说:「我来,并不是想让他知道这些,他心里没有我,知道了,只会徒添惆怅,我从来都不想他难过。」
「那你来这一遭,究竟是为了什麽啊?」付出一切来到他的世界,最终又得到了什麽?
「我得到了回忆啊。我有很多很多跟他的回忆,都在这里——」她指指心头。「与他共处的每一刻时光,虽不多,可我都细细收着,足够余生,一天一点地回味。」
她若不来,就没有那麽多、那麽珍贵的回忆了。
该片段被网友剪辑出来,在网路上流传,成了该剧的经典片段,锋芒一度盖过女主角。
後来跑宣传时,一度被媒体戏称为「痴情小花妖」,这听起来窘破天际的谑称还跟了她好一段时间。
「我以为,你会觉得那是你的黑历史。」虽然,也是这部片帮她打开了知名度,从此站上戏剧的舞台,挣出一片天。
君颖眉心一凝。「你觉得它不好?」
「也不是。」心念一转,反问:「你觉得很好?」
「我喜欢花媚。」演了那麽多角色,最钟爱的仍是这一个,她很开心他当初为她争取来了这个角色。
卓靖凡点头。「那很好。」虽然这事,在当时曾引起过一段小风波,被该戏女主角指控抢戏加戏之类的……详细情形他并不清楚,当时人在国外,是纪沐非出面协调的,等他回来时,事情也已处理妥当,他也就没再多问。
顺手将滑落的毯子边角拉好,将小毛熊裹好裹满。「我要回公司一趟,送份急件给小彭,你有要吃什麽吗?」
她摇头。
「那我出门了,你自便。」
他本以为,回来时她应该已经离开了,毕竟他也没说什麽时候回来,也说了她可以自便,她总不至於还留下来枯等,没想到开门时,她居然还在。
外头下了点毛毛雨,她趴在窗前,纤指沿着玻璃窗外滑落的水滴,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画,看起来就是放空发呆的样子。
他一时有些意外,差点便脱口而出——你怎麽还没走?
幸好临出口前,转了个弯。「你今天都没别的事要忙吗?」
「没有啊。」本能答完,一默,接收到潜在的逐客意味,仰眸问:「我是不是该回去了?」
因为他出门前,问了她要吃什麽,她以为,那是要她等他回来的意思。
「我没有那个意思。」就算原本有,当下也不好承认。「你要是没其他的安排,那就一起来吧。」
午餐他买了火锅料和汤底,本来就预期她如果还在,火锅是分量最有弹性的食物,既能独享也能分享。
「没有,我没有别的安排。」她很快回答,慢吞吞起身跟向厨房。「我可以帮忙洗菜。」
两人合力备菜,一同吃了顿暖乎乎的火锅大餐,之後再选几支片子,消磨午後时光。
过程中,他们偶尔会交谈,有时聊运镜手法、有时聊剧情结构,有时也纯瞎聊地评上几句演员的演技与颜值……
一天的时光,就这麽悄悄流逝。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过法,他很习惯;两个人,也有两个人的滋味,这个他暂时还无法评价,但……感觉还不算太差。
他从来没有想过,跟谁一起过这如此居家的生活。
片子已经播到尾声,女人从中场就已经靠到他肩上昏昏欲睡,到最後,整个人都滑到他腿上去了。他拿遥控关掉投影布幕,君颖半迷蒙地睁开眼。「演完了?」
「有这麽无聊吗?你几乎睡了全程。」
她揉揉眼,坐直身。「你不困吗?你昨晚也没睡。」
也。
所以不是只有他。
不适应的事情,真的不要勉强硬凑,最终谁都不好过。
他望了眼窗外。「雨停了,我送你回去。」
这一次,是确确实实的逐客令了。
君颖深深看了他一眼,启唇道:「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
她转身回到卧房,换好衣服,简单收拾完自己的私人物品,再从包包中拿出一只小礼盒,摆放在床头,目光触及搁在一旁的物品,不及深想,尚未收回的手移了过去——
「别碰。」
卓靖凡快步走来,先一步拿了过来,握入掌心。「只有这个,你别碰。」
他难得如此姿态强硬,坚决命令她一件事情。
那是一块玉,一块温润萤白、毫无杂色的玉观音,成色尚佳,但它的价值,应该还不至於贵重到让他板起脸来,严厉喝斥她。
君颖看他轻轻擦拭几下,重新将玉坠戴回身上。
某则关於他的不负责任乡野传闻里,流传过这样一道说法,当年那场几乎让他踏进鬼门关的车祸发生後,是这块玉的护佑,让他重回人间,当然这样的说法太扯淡,不过这些年,他确实是随身佩戴,玉不离身。
「它真的能保你平安吗?」
「这是信仰。」信仰本来就是一种无法证实的事情,无所谓能不能,重要的是他相信能,那就是能。
只不过,他信仰的不是这块玉观音,不是看不见的满天神佛,而是给他玉的主人,祝愿他平安的心意。
他牢牢收着这分心意,搁进怀里。
送走君颖,再回到房里,见到那只搁在床头的盒子,顺手打开,里头是一块真丝手帕,右下角绣了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铃兰花。
这几乎已成习惯了,她常跑世界各地出外景,一开始的时候,会顺道带些当地的纪念品回来送他,东西不贵,他也只当正常的交际往来,有时合了心意便会拿出来用,不过大多时候,也只是看一眼,便合上盖子,收进贮藏室里。
他摸了摸帕面,质料与触感还不错,绣功看起来也有些来头,是标准的蜀绣,就是铃兰绣样感觉稍稍女气了点,她用倒是合适,怎麽会送他呢?
也不知她哪来的恶趣味,送他的物品里,十样有七样都与铃兰有关。难道他看起来像是很适合铃兰花的男子吗?
他摇摇头,一笑置之,将纸盒盖上,搁进柜子里,不再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