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同样是周三,许阳悠带着清洗过的手帕再度来到「藤。星」,一推开门,他就看见站在柜台後闻声抬头的沈净恬对他露出微笑。
「嗨,你来啦。」
「嗯。今天有什麽?」
「焦糖烤布蕾和蜂蜜千层蛋糕,饮料有薄荷咖啡和水蜜桃冰茶。」
刚吃过午饭的许阳悠偏头想了想,「给我烤布蕾和咖啡吧。」
「好,等一下哟。」
过了一会儿,沈净恬将甜点送上桌,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桌边说:「那个女生後来又来过两次喔。」
许阳悠愣了下,「谁?」
「上次那个啊,粉红色头发的女生。她好像在找你喔。」
从鼻子里闷闷哼出一声,许阳悠疑惑挑眉,「找我干嘛?」
「想跟你当面道歉,她跟我说。说你是好心关心她,但她态度不是很好,很不好意思。」
许阳悠耸耸肩膀,不是很在意,然後他突然想起什麽,从口袋里拿出了手帕。
「还你,洗过了。」
看见他掏出手帕时,沈净恬的笑容出现片刻迟疑,很快又被他藏去,「这麽麻烦你。」
「我才要谢你。」许阳悠看了看他的表情,「‧‧‧‧‧‧你刚从国外回来吗?」
这下换成沈净恬怔住了,他有点困惑又警戒地看着许阳悠,「对,你怎麽知道?」
「没啦,看你手帕上的小标签好像是国外的牌子,在公园你看到我流鼻血还喊了一声‧‧‧‧‧‧那不是英语吧?而且你们店的脸书有稍微介绍你一下。」
「啊、对呢,我都忘了这件事。」沈净恬有些尴尬地抬起手调整领巾,「嗯,我刚从法国回来。」
「怎麽会回来?」
沈净恬的脸庞显露几秒钟的空白和犹豫,最後他也只勾勾唇角,淡淡摇了下头,露出一抹平淡的微笑说:「发生了一些事,就回来了。」
「这样啊。那你在那边待很久了吗?」
「嗯、十‧‧‧‧‧‧十四年。哇,好久。」他自己感叹。
「当初怎麽会去?」
说到这个,沈净恬笑颜逐开,不复几秒之前的稍许忧郁。他两只眼睛都亮了,笑得让人觉得空气都甜了起来。
好漂亮。许阳悠想。
「因为我很喜欢甜点。
「我妈妈是这里、台中人,小时候有次她带我回来,那时候——我也不记得为什麽了,可能肚子饿吧,反正我在哭,她就去买了块蛋糕给我,我还能记得那块蛋糕的味道呢,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上甜点了。
「後来上大学,读法律系,念得索然无味,乾脆休学,就跑去法国学做甜点啦。哎呀,这麽想起来还觉得我自己有点叛逆呢。」
许阳悠听得认真,「你家人不反对吗?」
「反对啊。」沈净恬苦笑,「还跟我断绝关系呢。」
「啊?太夸张了吧?」
沈净恬的苦笑淡去,缓和起来,「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为什麽反对。我爸爸是律师,他的兄弟姊妹也差不多,家族里大部分人是从事法律相关工作的,他自然也期望我能跟他一样;要说的话,他也为我付出不少心血,结果我突然跑掉了,他当然不能接受。」
「那你妈妈呢?」
「我妈妈啊。」沈净恬的笑意更加柔软,「我妈妈也不是很能理解,但她跟我说:『如果你有想做的事,就去做吧。』所以我就飞去法国了。」
他的声调很轻快,其中的高兴和感谢如此真诚,让许阳悠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店门又开了,沈净恬的「欢迎光临」愉快地从嘴里吐出,目光也跟着望了过去。他敲敲桌面,低调地朝门口指了指,许阳悠也转过头。
他们刚刚谈及的女孩此刻就出现在门口。和许阳悠视线相交的刹那,女孩短暂地露出惊讶的神情,然後快步走了过来。
「上次、对不起。」女孩在桌边站定,低垂下头说。
「‧‧‧‧‧‧你真古意(你真老实)。」许阳悠搧搧手,表现得不很在意,也没有再多说什麽,显得有点冷漠。女孩尴尬地看看他,又看向沈净恬,多少有点求助的意味,沈净恬笑着说:「今天有焦糖烤布蕾、蜂蜜千层蛋糕、薄荷咖啡跟水蜜桃冰茶喔,你要什麽?」
「蛋糕跟冰茶。」
「好,你先坐着等一下喔。」
女孩应了一声,杵在桌边,脚尖来回不定地磨着地板。眼角余光瞥着她的许阳悠喝了口咖啡,叹了口气,问:「有事?坐吧。」
女孩低低道了声谢,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尽管如此,两人一时间还是相对无言。女孩非常想说什麽,然而零碎四散的字眼卡在舌尖,像她的心情,迟迟组成不了一个完整的开头。
许阳悠率先打破浮躁的沉默。空气里急於宣泄的躁动不安让他不由自主地也焦虑起来。他单刀直入,口吻不太客气,「你有麻烦吗?」
女孩的目光刷地望向他,奋不顾身奔向黑暗彼端的一线光明般,随後她眼里的希望又慢慢暗去,最终归於心死似的平静。
许阳悠有点受不了,「跟你男友有关?」
女孩拧起秀气的眉,恼怒又虚弱地否认:「他不是我男朋友。」说完她的眉头因为焦躁而锁得更紧。她确实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但该说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吗?她并不希望别人这麽认为。
她甚至不想做他的朋友。
「你不爱他?」
「根本谈不上那个。」女孩纠结的视线落在桌面上。
「那你们为什麽在一起?他逼你?」
女孩抬头看向他,思索着该怎麽解释,最後还是决定从头讲起。有些烦恼就是对着陌生人才说得出口。
「我认识他两个多月了。」
两个多月之前,她一如往常在服饰店内工作。她不在国际大牌的连锁店工作,工作的地方不是宽敞的两三层建筑、没有舒爽的冷气和多到得区分性别和年龄、让人眼花撩乱的衣服裤子和饰品。藏在绿意盎然的短短巷子里、只有女装的小小店铺,试衣间仅有两间,但橱窗永远布置得优雅精致,每一天都光洁乾净的玻璃门後,是一个安静舒服的所在。
客人可以在这里静静地挑选衣服,看多久都没关系,如果愿意,还可以和老板娘与她讨论如何穿搭,有时还能够品尝到老板娘泡的茶和亲手做的小点心,若是没有过敏,还能和老板娘的美国短毛猫玩耍──要是牠想理会你的话。这小小的地方不单只是贩售衣物的店家,更是温度和美丽共生的所在。
三月中旬的某个假日,老板娘出去买凉的,独自坐镇的女孩感觉到睡在脚边的猫咪艾妲翻了身,她低头一看,艾妲伸了伸懒腰,翘高了灰色的尾巴走台步似的往门口踏去,隔着玻璃门用两之後脚站起,骄傲又神气地逗蹲在外头惊喜的小女孩。
她没注意到小女孩是什麽时候蹲在那儿的。她起身走去,打开一条门缝问道:「你要不要进来跟牠玩?」
「可以吗?好哇!」小女孩对她露出毫无防备的灿烂笑容。
小女孩进来後,看着一小孩一猫玩得开心,她问:「你自己一个人吗?爸爸妈妈呢?」
「喔‧‧‧‧‧‧爸爸等一下会来找我。」不知道怕的小女孩回答,「牠叫什麽名字?」
「牠叫艾妲,我叫梅熙,你呢?」
「我叫王佳彤,你也可以叫我小彤。」
「小彤。」她低低念了声,心里替小女孩担心着。大人怎麽不跟在身边呢?好危险。
不过她没担忧太久,不一会儿,就有个男人推开了门,「小彤,你怎麽跑到人家店里?」他望向陪着自家女儿蹲在地上的女孩,勾出一抹笑,「抱歉。」
艾妲好像玩腻了,甩了甩尾巴,也不理会依依不舍的小彤,窝到女孩两脚中间坐着,眯起眼睛好像在瞪人,一点都没有刚才亲人的模样。
「没关系。」女孩连忙站了起来。本来想提醒说不要让小朋友自己一个人乱跑,但对着这个男人,她发觉自己的喉咙异常乾涩。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害怕眼前的男人。
明明对方挂着微笑,衣衫也整齐,但他就是让她毛骨悚然。
男人看了看四周,「你的店?」
「不是。」
「你在这工作?蛮不错的。」
「谢谢。」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谢什麽了。
男人凝视着她,让她紧张了几秒後,他绽出笑──让她更加不安。他开口,目光仍没有落到身边的女儿身上,「小彤,我们走吧。」
注意力还在艾妲那边的小彤慢了半拍,才答道:「好。」
於是他们手牵着手离开了。男人背影完全从视线里消失的刹那,女孩放松得几乎要站不稳。
那个人有问题。她的直觉在脑中说,一方面又觉得这种想法简直蛮横得莫名其妙。
艾妲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她的脚,吸引了她的注视,牠对她叫了一声,好像安慰。
她弯腰搔搔牠的下巴,把这件事抛到脑後。
反正以後不会再见了吧。
然而事情并不如她所想。
男人开始常常带小彤过来,说小彤想和猫咪玩,老板娘不介意,她也不好多说些什麽。
然後,在一个多月前,男人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在一起。
「所以你答应他,因为害怕。」许阳悠的口吻很平淡。
女孩不自在地点点头,表情有点後悔,「我是不是太胆小了?」
「我倒觉得很大胆,在完全不了解对方底细的情况下把自己『托付』给一个人,你好没有心机啊妹妹。」
「‧‧‧‧‧‧因为他感觉起来很危险。我知道听起来很扯,可是我不知道拒绝的话,会发生什麽事。」
沈净恬这时把她点的东西送来了,又回到柜台里,让两人能清净地聊聊。他们的表情看起来好严肃,在谈什麽呢?
许阳悠叹了口气,「我也不是骂你太单纯,其实我对他的感觉就像你对他一样,我也觉得他是危险份子,而且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这麽说起来,他叫什麽名字?」
女孩讶异地舒展开双眉,「他叫王成斯。你见过他?」
「也有可能是我搞错。」
上次他思索着在哪里看过对方时,被沈净恬打断,现在他又开始在回忆中搜索起来。
王成斯。这名字,蛮耳熟的啊?
许阳悠右手的食指无意识轻划过咖啡杯圆润的把手。
在哪里听过呢?在哪里看过呢?
他用可爱的小勺子挖起鲜嫩的布蕾送进嘴里,绵密的甜味在舌尖扩散开,很甜很甜‧‧‧‧‧‧他是什麽时候开始频繁地食用甜食的?
啊,两个月前,在伊俊廷过世以後。
味觉带他回到那噩梦般几天。
伊俊廷倒下、深夜他们跟着救护车在路上奔驰、伊俊廷的太太在医院走廊里崩溃大哭──不、不、不,不是这些!他在心里哀求着回忆打住,嘴里的甜都苦了起来。不是这些,是在这过几天之後的某个日子。
某个日子,某一天,对,对,某个中午。
他饿着肚子但不想进食,从监识中心回到局里,手里还拿着取回来的资料,踏进门内时和某位男性相撞了下。不知道是谁先撞到谁的。那个男人的脸孔从一片模糊渐渐清晰起来,挑衅的微笑邪恶地挂在那张还算能看的脸上,那时候他为什麽没有冒着被记过、被督察骂得一文不值的风险揍他?
他看向女孩,女孩被他的目光震住了。她看着他黑色的眼睛──是黑色吗?那好像是很暗的蓝色。她不确定地胡思乱想,屏住了呼吸不敢乱动。
「你叫什麽名字?身分证拿出来我看。」
女孩觉得莫名其妙,语气不太甘愿,「我为什麽要给你看我的身分证?你是警察吗?」
许阳悠俐落地皮夹翻出来,迅速地抽出红色的刑警证件拍在桌上,推到她面前,吐出一声很轻但铿锵有力的肯定:「对。」
女孩被那一抹红色晃得眼花了下,她端详那张证件,再抬头时,眼里希望的光芒死灰复燃。